■ 本报记者 孟琳 通讯员 钟旗威

　　自烟波浩渺的太湖之滨向东南延展，一道道水脉如历史舒展的掌纹，深深嵌入杭嘉湖平原的肌理之中。诸溇、沈溇、罗溇、大溇、幻溇、许溇、杨溇、谢溇……纵溇横塘之间，交织出流淌千年的水网经纬。这不是寻常的江南河渠，而是太湖地区古老而独特的水利工程群——太湖溇港。

　　2016年，太湖溇港入选第三批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2019年被公布为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水利界泰斗郑肇经在《太湖水利技术史》中评价：“（溇港圩田系统）在我国水利史上的地位，可与四川都江堰、关中郑国渠等媲美。”水脉所系，亦是文脉所延。这一曲由先民谱写的生态智慧之歌，正从过去唱向未来。

　　水利智慧，泽被千年

　　晨雾如纱，轻笼着沉睡的溇港。青石板上露痕未晞，“世界灌溉工程遗产”的匾额在微曦中泛着温润的光。中国水利学会水利史与水利遗产专委会委员、湖州市水利局高级工程师王旭强站在义皋古村的牌楼前，为河海大学师生讲解这座古老水利工程中蕴藏的智慧。

　　“太湖溇港，是江南先民应水患、营生计而创造的。”王旭强将太湖比喻为“一只摊开的巨掌”，湖州正处“掌缘”，承接天目山来水，拥揽广阔滩地，自古水患频发。先民并未强行阻遏洪水，而是在“掌缘”勾勒出疏导与利用并重的生命线。

　　太湖溇港，兼具灌、排、引、泄等九大功能。它始于春秋，成于两晋，在宋代臻于完备。如今，从高空俯瞰，65公里湖岸线上，有62条入湖河道蜿蜒伸向陆地，仿佛大地呼吸的缝隙。

　　约3800年前，太湖南岸的先民面对耕地短缺，用木桩和竹编围堰，从沼泽滩涂中围出可耕种的土地。春秋时期，吴越之地开始大规模的“圈圩筑塘”，以“溇”“港”为经，以“塘”为纬，形成块块圩田，水患之地被雕琢成宜居宜耕的田园。

　　有意思的是，在面临大自然给予的相似挑战时，人类总会迸发出相似的智慧。17世纪初，面对海水与海风侵蚀导致的耕地短缺，荷兰阿姆斯特丹北部的居民借助风车动力，排干贝姆斯特湖的湖水，硬是从湖泊中辟出新的耕地。贝姆斯特圩田也因此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在王旭强看来，如果说贝姆斯特圩田是遵循几何法则构建的棋盘式农田，那与水网共存的太湖溇港圩田，则体现出“道法自然”的东方智慧。

　　在每条溇港汇入太湖的咽喉处，都静立着一座水闸，恪守着“清明开闸，重阳关闸”的古老时令。而“南宽北窄”的喇叭形河道设计，亦与现代工程流体力学原理不谋而合——入口宽、出口窄，水流加速奔涌入湖时，将淤沙一并冲走，省却了无数人力疏浚之劳。

　　圩田之内，高处分畦种菜，低处引水垦田，塘中养鱼，陌上植桑，形成了“桑饲蚕、蚕粪肥鱼、塘泥壅桑”的生态系统，充分展现了“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这套始于春秋的生态农业范式，被联合国粮农组织誉为古老东方的循环经济典范。

　　水乡记忆，文脉绵长

　　“大白渚沈安，罗大新金潘，潘幻金金许杨谢，义陈濮伍蒋钱新……”这首在太湖南岸传唱了不知多少年的古老谣谚，每一个字，都是一条流入太湖的溇港，也是一个依水而生、因水得名的村落。

　　“义”代表的就是义皋古村，它沿一条蜿蜒的义皋溇舒展，民居枕水，石阶探河。穿过飘散着茶香与米香的老街，步入太湖溇港文化展示馆，讲解员曹佳丽的嗓音清亮：“根据《宋史·食货志》的记载，南宋时，仅仅两浙路提供的漕粮，就占了全国总量的近四成，而苏州、湖州地区，贡献了其中的大半。北宋的范仲淹先生称这里是‘膏腴千里，国之仓庾’，一点不为过。”

　　她的讲述让太湖溇港的历史更为清晰可感：这里曾是南太湖最重要的水运通衢，商贾云集，舟楫如梭，湖州的丝绸和稻米经此驶向苏杭，远抵京城。

　　“苏湖熟，天下足”，正源于这套精妙的水利系统。水脉与文脉相通，太湖溇港亦孕育出了许多耕读世家。

　　北宋庆历年间，范仲淹等有识之士以苏、湖、杭为试点推行教育改革，特意请来当世大儒胡瑗执掌湖州教育。胡瑗先生提出“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的见解，并创立独具特色的“湖学”。他主张“明体达用、经义治事”并重，在州学中分设“经义”与“治事”两斋，吸引四方学子云集受业。

　　跨越数百年，湖州重教之风依然延续。清同治九年（1870年），以太湖古称为名的“五湖书院”在湖滨陈溇落成。书院继承了“湖学”精神，除了教授科举必需的时文与经学，它更应溇港地域的特殊需要，开创性地设立“农田水利”课程，专门培养治水兴农的实用人才，延续湖学“知行合一”的精髓。

　　书院不仅滋养了地方文教，也促进了经济民生。从这里走出的子弟，有的成为良医，有的则投身米业。不少湖州米商更前往杭州，在拱宸桥至湖墅一带置业营生，“湖墅”之名，亦由此与溇港商脉悄然相连。

　　青春返乡，古溇潮生

　　太湖溇港的保护与新生，是一场穿越光阴的接力。

　　2004年，湖州开始系统地修复古迹、编撰史志，让一度湮没于桑田屋舍间的水脉重见天日。如今，十九条溇港已被重新擦亮，列入国家文保名录。

　　陈溇边，一间名为“不饮咖啡”的茅草屋静候宾客。巨大的玻璃幕墙，将天光云影与粼粼水色尽数收纳。主理人闵艺萍刚从吧台后递出一杯手冲咖啡，转身便融入一旁围炉青年的热烈讨论中。

　　三年前，当她决定在这个“连外卖都难以送达”的村落开设咖啡馆时，身边多是怀疑的目光。如今，她主理的不仅是一方网红空间，更是连接溇港深蕴文化与城市活力的节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由老宅改造的“五湖书局”书屋临水而立，古朴雅致的厅堂内，时常响起孩子的阅读声与非遗传习的交流声。现在的五湖书局被打造为少儿绘本馆，定期举办非遗体验、阅读沙龙活动等。经由她的牵线，还促成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阳马数学博物馆”的合作，将溇港蕴含的水利智慧和建筑美学，转化为数学与工程学的研学课程。

　　国内外高校的青年创客也纷至沓来，他们将废弃仓库改造为儿童剧场，在村心公园里办起儿童画作品展……年轻的“乡村主理人”带来的，远非一杯咖啡或一间民宿那么简单，是一种与土地连接、与文化相拥的全新生活方式。

　　将这份文化记忆悉心梳理并娓娓道来的，还有太湖溇港文化研究院院长沈林江。他在村里开设“生态文明学堂”，为游客讲解溇港故事：“你们看，三点水，一个‘米’，一个‘女’，其中暗藏的，正是‘水养米，米养人’最朴素的生存之道。”

　　冬日暖阳里，沈林江的工作室里又聚集起多位水利专家与文化学者。“溇港二十四节气风物”“圩田的美学价值”“北部溇港体系考”等话题引起热烈研讨。这群孜孜不倦的梳理者、讲述者，仍在一步步厘清并丰富着溇港文化的脉络，让湮没的细节重新清晰，使其历史价值更清晰、可感。

　　太湖溇港，这部用流水写就的“大地之书”，仍在静静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