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理想与薪火
——白马湖畔的人文回响
本报记者 郑梦莹 汪文羽 孙良
■ 本报记者 郑梦莹 汪文羽 孙良
廊边卷帘下,小桌一张、茶壶一把、茶盏几个,应着天边一钩新月——丰子恺提起笔,在纸上落下墨线数道,一幅意境悠远的画浮现在眼前。这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首次发表于1924年7月,是他的成名作;
每到夜深,夏丏尊总会走进书房“小后轩”。稿纸在灯下铺开,他开始翻译一本让自己流了泪三日夜读完的小说。每翻译完一篇,朱自清等人都要争着当第一个读者。这本书,就是《爱的教育》,译成于1924年;
1934年,一个冬日,一群热爱话剧的学生,将曹禺的《雷雨》搬上了学校里的简易“舞台”。这是话剧《雷雨》的首演,当时,《雷雨》发表不足半年……
以上文化史上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瞬间,都发生在同一个地方——上虞白马湖滨、象山脚下的春晖中学。
1922年12月,春晖中学正式开校。自此,白马湖这个“极小极小的乡下地方”(朱自清《白马湖》),不再只是一个地名,而一跃成为一个闪耀的教育人文地标。
也是在一样的季节,在同样灵动的湖光山色中,我们踏入这所传奇学府,感受百年文脉的底蕴与新生,在这水色山影间从容舒展。
一个“气味相投”的朋友圈
“学校范围不大,大家朝夕相处,宛如一家人。佩弦和丏尊、子恺诸人都爱好文艺,常以所作相传视。我于无形中受了他们的影响,开始学习写作……”
——朱光潜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的大楼与大师之说,道出博学厚德、垂范学子的师者之于教育的意义。
今天,当我们漫步于春晖,无论从哪个角落望去,的确难见高耸的大楼——
老校舍片区建筑多低檐灰瓦,一字楼、曲院、矩堂等民国时期建筑群静卧于长廊间,曲径通幽。几十年来,校园逐渐向外扩建,整体依然延续素净典雅风格,与周边山水相映成趣。
春晖的底蕴,并不以建筑的物理标高来衡量,而在人文精神的深与厚。
“这里之所以令人向往,首先源于一大批在此驻足、耕耘的大师所共同积淀的人文厚度。”在此度过高中三年,大学毕业后又从教了26年的严禄标向我们道来。退休后,严禄标成了一名春晖文化研究者,对名师先贤及他们的故事,他如数家珍。
那个年代,文人大师为何集聚于此?在严禄标看来,主要在于首任校长经亨颐在教育界的威望,以及夏丏尊的影响力。
1921年冬,夏丏尊接受经亨颐之邀,赴上虞协助其创办春晖中学。二人一番努力下,成功约集了一班“气味相投”的人,组成了“教职天团”,也组成了白马湖畔的朋友圈。也正因此,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刘薰宇等人都曾在白马湖畔寓居。
平日有空,大家就聚到夏丏尊的“平屋”聊天、评画、赏花,也串门到丰子恺的“小杨柳屋”喝茶,玩古诗接龙。他们切磋学问、恳谈人生,挚情弥笃,孕育了许多文坛佳话。
丰子恺是较早前来应聘的教员之一,也是在这里,他开始了漫画创作——先是为校刊画题花、插图,后创作了《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一天,朱自清看到这幅画,喜欢得不得了,便将其发表在了自己的文艺刊物《我们的七月》上。不久,上海《文学周报》主编郑振铎也注意到了这幅画,便开始向丰子恺约稿,并将其作品注名为“子恺漫画”。
朱自清是在1924年3月,一个“微风飘萧的春日”来到白马湖畔的。在走向校园的狭狭的煤屑路上,看着眼前的湖与山,他物我两忘。在这里,他度过了“一生中难得的惬意时光”,并创作了《春晖的一月》等散文。我们熟知的《荷塘月色》,是几年后他在清华园所写,但那份寻求宁静的心境,或许正沉淀自这段惬意时光。
1924年夏天,中国公学因江浙战争停顿,朱光潜因此闲居上海。夏丏尊邀请他前来担任英文教师。在夏丏尊、朱自清的鼓励下,他写成了美学处女作《无言之美》。24年后,朱自清因胃穿孔病逝于北京,朱光潜作《敬悼朱佩弦先生》一文,扼腕痛惜。
“春晖在创办之初呈现出一派群贤毕至的盛况,除了与经亨颐等人的声望相关,更源自于动荡年代里,这批有识之士内心深处对追寻理想的渴望。”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肖琦认为,白马湖畔环境清幽宁静,远离当时军阀政治对教育的干扰,诸位先生比邻而居,往来密切,形成了一种既利于治学、又适于生活的独特氛围,从而沉淀出一方富饶的人文风景。
一处救国理想的试验场
“我应该与时共进,在家乡办一所学堂”。
——陈春澜
百年春晖,代表着一种理想。但它所象征的,绝不仅是文人雅士间的诗情画意、闲适自赏。解码春晖文化,名士文化只是其一,其背后更内蕴着一份“教育救国”的炽热赤诚。
20世纪初,风雨飘摇的年代,一批接受过先进思想的有识之士怀抱着救国图存的想法,尝试通过实行新兴教育,改变民族精神面貌。彼时,包括天津的南开中学、上虞的春晖中学、长沙的明德中学、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等一批新式中学接连涌现。
“北南开,南春晖”,其中“北南开”指的是建校于1904年的南开中学——眼见民族羸弱,爱国教育家严修、张伯苓决心创办一所为国家和民族培育英才的新式中学。120多年来,南开中学培养出以周恩来总理为代表的一大批杰出校友。其首任校长张伯苓的“爱国三问”——“你是中国人吗?”“你爱中国吗?”“你愿意中国好吗?”至今仍振聋发聩。
“南春晖”,便是春晖中学。“春晖三贤”陈春澜、王佐、经亨颐三人商讨办校场景的雕像,立在校园的一片绿丛内。
陈春澜,上虞本地富商,是春晖中学的捐资人。年少时,陈春澜“不忍以读书耗家”,只得辗转各地,做学徒、当“跑街”,在颠沛奔走中谋生。早年失学的经历,成为他心中长久的遗憾,也促使他在晚年立下宏愿:倾资兴学育才,反哺桑梓。
经亨颐,另一位绕不开的人物。1919年秋,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有学生在《浙江新潮》发表《非“孝”》一文。反动当局逼迫该校校长、时任浙江省教育学会会长的经亨颐开除这位学生,还有带头搞白话文教学改革的教师。经亨颐断然拒绝,此后,本着“育我上虞英才”的想法回乡办学。
创办春晖之初,经亨颐就想“一洗从来铸型教育之积弊”。在这一理念下,一群学识丰厚、思想先进的教师集聚白马湖畔,垦出一片“教育试验田”:首开浙江省中学男女同校先河,推行“人格教育”“爱的教育”“感化教育”和“个性教育”……
如何让学生们身在山野、心怀四海?学校提出,打开“无门之门”。
比如,“多方接引同志”,邀请知名人士来校演讲。蔡元培、黄炎培、陈望道、叶圣陶、沈泽民等都曾登台。据记载,学校开学的第一年,就组织了41次讲演,不可不谓名流毕至。
1923年5月的一天,蔡元培来到白马湖畔,勉励全校学生“诸君既入了中学,身体、知识都要趁现在注意留心”。这份题为《羡慕春晖的学生》的讲演,在今天春晖中学校史馆展墙上仍可寻迹。
沿着校史馆展厅往前走,夏丏尊为学生开的一份书单也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论语》《中庸》《共产党宣言》等,皆在其中。他在《叫学生在课外读些什么书》中阐释,学生所读的书应按照两个条件决定,做普通中国人所不可不读的书和做现代世界的人所不可不读的书。
乡贤不计回报、捐资兴学,文人志士推行新教育、传播新文化,他们将这片校园天地视作自身救国理想的试验场,培育学生的阅读趣味、人生志趣,养成正向价值观。逐渐地,白马湖畔成了中国现代新教育和新文学的一处发源地。
一曲绵延不辍的弦歌
“少年情景如在目前,不胜依依,录《游子吟》一首以表孺子之情。”
——谢晋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郊的《游子吟》,是春晖中学校名的由来。丰子恺来了以后,为这首诗谱了曲,自此它成为了学校校歌。百年来,优美的旋律一直在校园内飘响。
这片土地上所承载的理想和精神,始终如《游子吟》的旋律般流转于时空之中,并因代代学子的传承而回响不绝。
导演谢晋在白马湖畔生活了一年多。1937年,谢晋进入春晖学习,一年多后迁居上海。但这短暂的生活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记得当时我是划船去的,一进校门,便听到一阵优美的琴声……那是音乐老师在弹奏贺绿汀先生的《牧童短笛》……”他说,母校不但是自己文化知识的启蒙地,而且是艺术意识和爱国精神的启蒙地。
作家艾伟同样从这里走出。读书时,他经常去白马湖图书馆看书。他真正对文学感兴趣,也是来到这里上学后。艾伟告诉我们:“春晖中学孕育了我的文学梦,现代文学史上一批大师级人物对我影响很大,直接影响了我的选择,我认定文学是一桩美好的事业。”
春晖的历程,从未止于历史的书页,而始终沿着阳光之路延伸着。
为传承“文人雅聚,名家荟萃”的学术盛景,自2015年起,学校开设“春晖讲堂”,邀请诺贝尔奖获得者、中国科学院院士等前来讲学,迄今共开讲100期;20年前,开始启动《春晖读本》编纂,定期收录文质兼美的时文,涵养“读书做人”的学风。近两年,春晖·舜元美术馆建成、春晖文化研究会成立、“白马湖散文奖”落地、“寒之友社”恢复落成……
尤其近段时间,白马湖畔比往常都更热闹。11月底,依托春晖文化精神打造的白马春晖文化园先行区迎来首开。漫步于此,百年前群贤荟萃的生动场景更可感可知。
比如,跟着《先生的一天》剧本,通过扮演李叔同、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经亨颐、陈春澜等先贤的学生、同事等角色,访客可在名人故居的真实场景中完成“整理先生书房”“参与文人雅集”等任务,与大师们亲密互动。
在朱自清旧居,游客王强与朱自清一起“完成”了散文《白马湖》的创作,“看到先生坐在桌前,伏案写作,耳边响起他的诵读‘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这种感觉亲切又奇妙。”
白马湖畔,教育与文学、艺术与人生、往昔与当下,交汇融合,谱写成一首绵延不辍的弦歌。
走访当天,我们在老校区文保建筑的连廊间,遇到几位外校来访的老师。她们正拍照打卡,颇有一番勃勃兴致。这恰与不远处石碑上刻着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互为映照。
白马湖畔的风景,作为一种心之向往,百余年来一直萦绕于很多人的心头。此刻,伴随着文脉的延展,更多追寻者踏足于此。如炬薪火,也照亮了从向往到抵达的路。
此间俱是寒之友
民国时期涌现了众多的书画社团,“寒之友社”便是其中之一。其核心成员为经亨颐、陈树人和何香凝,同时又吸引了黄宾虹、刘海粟、王一亭、张大千、张善孖等名家加入。
1928年12月,“寒之友社”在上海三马路会宾楼成立,并发表“寒之友社宣言”,认为艺术必须具有坚忍的本质,寒的精神,为社会进取而奉献。其社名,取自经亨颐先生的题画诗句“此间俱是寒之友”。
有专家分析,当时,上海是“寒之友社”的主要活动据点,原因有二:一是核心人物经亨颐出身江浙,在江浙一带人脉关系深厚,有利于开展社团活动;二是上海兼容并包、开放多元的文化环境,能为“寒之友社”的生存与发展提供适宜的土壤。
1929年1月,“寒之友社”第一届画展在上海西藏路宁波同乡会举行,展出约400件画作。展品以书法篆刻为大宗,荟萃经亨颐的水仙朱竹、陈树人的江南村景、何香凝的雪意图卷以及黄宾虹山水长卷等。洋洋大观,可谓各家各派书画精品之大集会,如此大规模的展览,在当时是不多见的。
此次展览大获成功后,“寒之友社”在上海一举成名,在当时海上画坛众多社团中站稳了脚跟。
除了活跃于繁华的都市,“寒之友社”还曾“隐入”世外桃源般的白马湖畔。
1929年,经亨颐在白马湖畔的长松山房落成,之后多次邀请书画好友前来参加雅集。由此,白马湖便成了先进知识分子书画创作、诗文唱和的理想家园,也成为艺术大家、革命志士开展活动的重要交汇点。
到了1937年春,经亨颐托潘天寿等人在西湖东山弄附近征得地数亩,欲建筑“寒之友社”社所。他亲自设计图纸,预期当年十月落成。奈何工程未半,抗日烽火骤起,杭城沦陷,兵燹中建筑被毁,经亨颐亦避寇至上海租界。他忧愤成疾,隔年卒于广慈医院。至此,“寒之友社”活动停顿。
“寒之友社”以诗言志、以画喻节,追求民族进步,关心国家存亡、百姓疾苦,名重艺林。数十载岁月流转,名人志士书画结社的艺术宣言与坚韧风骨不曾磨灭。
2023年12月,上虞区春晖文化研究会成立仪式上,“寒之友社”正式恢复落成。自此之后,寒之友金石书画展、寒之友雅集等活动接连举办,此段文脉得以赓续。
(据春晖中学提供资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