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如何破题“取送难”与“保障弱”
百万骑手的自由与负重
本报记者 丁珊 陈婕 黄伟芬 甘居鹏
■ 本报记者 丁珊 陈婕
黄伟芬 甘居鹏
晚上8时,杭州西湖区黄龙国际商圈小哥驿站,迎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20多辆电瓶车依次码开,大功率音响播放着动感粗犷的音乐;跑完10小时单的骑手“狂炫”两盒盒饭,等着接班的骑手边玩手游边等单。驿站外,是林立的写字楼和绚烂的霓虹灯,城市即将进入一天消费的下半场。
随着“即时消费”升级为全场景生活方式,外卖骑手在当代人多元的生活、消费图谱中变得越来越重要。他们,还有一个更官方的名字叫作“网约配送员”。在平台经济发达的浙江,注册骑手已经超过100万人,大多集中在美团、淘宝闪购、京东外卖等平台。
今年以来,潮新闻和浙江大学经济学院启动骑手群体调研,记者跟着浙大经济学院百人计划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袁哲一起在浙江、上海等多地蹲点走访,并发放了超两万份问卷,试图厘清:骑手真实的生存图景与核心诉求是什么?浙江的系列创新探索,又提供了怎样的思路?
入行画像
在“自由”与“负重”之间
安徽人汪春雷2015年开始在杭州送外卖。据他回忆,当时身边大多是70后、80后。“十年后,80后已是外卖骑手主力军,他们上有老下有小,有些还有房贷,所以工作特别努力。”汪春雷告诉记者,他所在的杭州站点里,80后、90后占了40%。
汪春雷口中的“上有老下有小”,在袁哲撰写、潮新闻传播大脑技术支持形成的《2025年骑手职业工作实态和公众认知调研报告》中有着更清晰的画像——
在调研团队面向骑手发放的12254份问卷数据中,57.6%的骑手已婚,其中,超九成的家庭有孩子,二孩、三孩及以上家庭比例过半。从年龄来看,80后、90后是当下外卖骑手的主体。
他们来自何方?外省人约占80%、高中及以下学历者占85%。
为何入行?《报告》显示,超六成骑手选择外卖配送行业是因为“工作时间自由”。以西湖区为例,活跃着的外卖小哥约为3.3万人,其中80%是上下班时间“自己说了算”的众包骑手(众包骑手:以个人身份在平台注册并接单的骑手,工作时间和工作量自主安排。下文的专送骑手:由配送合作商招募和管理的骑手,日常工作以配送站点为中心,由站长安排工作)。
收入则是吸引他们的根本动力。《报告》显示,70%全职的专送骑手每天有单时长集中在6至9小时,约70%众包骑手每天有单时长为2至7小时。在高频工作月份,专送骑手的月收入和时薪平均为7014元和30.1元,众包骑手为8328元和39.1元,整体骑手平均时薪为31.2元,这一收入水平居于蓝领群体第一梯队。
从问卷数据看,越来越多的骑手认可工作的“职业性”,其中“大神”级的骑手有着更加相似的人物弧光:他们通常吃苦耐劳、肯动脑筋,会以系统为底座,生长出自己的城市地图。比如,在萧山宝龙广场一带送外卖的彭小峰,每个月能赚1.5万元左右。他熟悉商家的脾性、了解商圈隐藏入口,“没办法,家里有3个孩子,想要多跑单,只有逼着自己去想办法。”今年36岁的他,最核心的需求,依然是高收入。
“外卖骑手是新就业形态劳动者里最典型的代表。随着平台经济的发展,已经形成前景广阔的朝阳产业,不仅仅是就业的蓄水池。”中国社会保障学会副会长、浙江大学国家制度研究院副院长金维刚表示。
配送之困
为什么“取不到”“送不达”
尽管有单的时长不长、收入不低,但记者在调查中发现,这个行业不断有人进来、有人退出,流动性很高。《报告》数据显示仅有54.6%的全职专送骑手从业超过半年,而众包骑手从业超过半年的则更低,只有42.2%。一名杭州主城区外卖站点的站长透露,他所在的站点共计170人,月平均流动率约10%,“走的大部分是年轻人。”
为何外卖行业流动率居高不下?除个人规划外,跑单易上手但难熟练,更需要同时满足商家出餐、社区通行与用户期待等多重要求,特别是商家侧的卡餐和小区侧的最后100米,问题尤为突出。
“一旦遇到卡餐,骑手就很难从从容容、游刃有余了。”入职不久的骑手吴峰说,“一名骑手往往同时挂着七八单,一旦其中一单被卡餐,又缺乏经验去合理调整,可能会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而新手一旦遭遇多单连环超时,极易萌生退意。”
但在商家侧,也有一番苦水可倒。“小哥有时提前到了,发现餐没做好就认为是出餐慢、卡餐。”杭州万塘路一家餐饮店店长说,其实商家的备餐时间还没到,“我们店的备餐时间是18分钟。”
不过,该店长坦言,自己“偶尔也会批量点‘出餐’”,理由很简单,如果商家正常出餐,骑手没按时送到,责任在骑手;如果商家超时出餐,责任就在商家。
“当平台监测到商家订单激增,或者骑手反馈商家出餐慢时,会在App上弹窗询问并建议其‘暂停接单’,以缓解压力。”一名外卖平台负责人说。
对商家来说,“暂停接单”意味着直接放弃收入,但提前点“出餐”,则是把责任和压力转嫁给了骑手。
另一道难关,卡在小区门前。
在金华跑外卖的雷智亮,最怕这种单子:超过30栋楼的大型住宅区、不允许电瓶车进入,万一碰上小区对角线的两三单,得耗时20分钟,“我们是骑手,不是‘走手’。”
在杭州体验配送的滨江区长河街道创业人才服务中心副主任郑文星,同样对那些规则模糊、区别对待的小区感到头疼:“部分小区,往往是业主、维修工、家政人员能骑车进,唯独外卖员的电动车被拦在门外。”
这些摩擦,正是政策需要着力的“针眼”。
目前,我省各地正积极探索多元路径:这两年,杭州积极探索“小哥码”,近5万名骑手注册使用,平均进门时间不超过5秒。在杭州实践的基础上,我省迭代推出“浙里小哥码”,共计为1.2万多个小区赋码,目前总计13.5万名活跃骑手注册使用。
在写字楼、高校、医院等订单密集的场景,“接力配送”模式正逐步推开。而管理复杂的大型居民小区,则衍生出因地制宜的解决方案:在台州椒江区景元花园小区,物业在门口配备改装自行车,在车后座安装外卖箱,骑手可换乘进入;杭州萧山区青茵社区则尝试“弹性管理”:在晚间老人、孩子活动集中时段,骑手步行配送;其他时段允许电瓶车进入,以时段划分来平衡不同居民群体的需求。
平台方也在“摸石头过河”:2022年,美团率先试点取消专送骑手的超时扣款,并承诺将在2025年年底前全面取消众包骑手的超时扣款。淘宝闪购、京东也在探索将超时罚款转为服务分管理机制……
“在刚性约束之余,平台还需要预设真实配送世界中的复杂场景、提出应对策略,做到各方利益与诉求的平衡。”杭州网约配送行业专委会相关负责人建议。
制度破题
推动骑手群体走向职业化
2020年,“网约配送员”正式纳入国家职业分类名录。5年过去,骑手的职业归属感得到回应了吗?
记者在调查中发现,不少骑手熟悉城市的每个角落,却常常感觉自己只是“过客”。这种疏离感的根源,不仅在于社会对其职业的认知偏差,认为其是可替代的、过渡性的跑腿角色,削弱了职业价值感,也来源于权益保障缺失带来的不安全感。
生活棱镜的两侧,反射出不一样的社会认知。《报告》显示,仅有20%的社会公众认为社会对骑手存在歧视;而在骑手群体中,近50%的受访者认为歧视是存在的。“一次送餐晚了,客户的口气很不友好,直接说‘连个外卖都送不好,不如回老家得了’。”跑了5年外卖的罗林绍,因为这种不对等感到“很受伤”。
“虽然在职业价值的正面认知上,全社会已达成基本共识,但公众仍低估了骑手所感受到的社会偏见和结构性歧视。加强骑手真实工作场景的传播,推动公众从‘看见服务’走向‘理解劳动’,才能真正实现对这一群体的尊重。”撰写《报告》的袁哲表示,骑手的职业尊严还需要广泛的社会认同来滋养。
滋养不仅需要时间,更需要来自社会侧和制度侧的系统性支撑。
在制度层面,浙江省推出新就业群体权益保障“10条举措”,在此基础上出台加强“两司两员”(货车司机、网约车司机,快递员、网约配送员)服务管理3个《若干举措》,实打实解决新就业群体高频聚焦的实际诉求。
今年7月,浙江开展新就业形态人员职业伤害保障试点,纳入美团等11家平台企业,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劳动关系,只要在履行订单任务期间发生事故,就能启动保障。
今年8月,西湖区搭建起“新就业群体诉求服务中心”模块,每天跟踪处置新就业群体的各类诉求。“确保每个声音都被听见,每个困境都能被回应。”西湖区社会治理中心主任毛洁敏说。
虽然政策支持在不断加码,但社会保障制度在不同人群的差异化需求上依然有着鲜明的“温差”。《报告》显示,骑手缴纳社保的主要障碍是经济负担和信息缺失,近八成的骑手每月可以承受的社保缴费金额在500元以下,愿意承担每月超过1000元社保费用的骑手不足6%。年轻骑手杨左的想法就颇具代表性,他们担心跨城市流动频繁、社保转移接续会麻烦,“跑外卖是个过渡行业,过两年我可能在老家,也可能换城市打拼,想等真正安定下来再考虑买社保。”相比长远的保障,部分人更着急的是当下。00后骑手袁凯,每个月超过一半收入要寄回老家,供妹妹上学和生活,对现金流的依赖度很高。
“事实上,社会保障体系在适配新就业形态劳动关系上,方式可以更灵活。”浙江省社科院发展战略和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员姜佳将建议,推动“低门槛、多档次”的社保机制,险种选择阶梯化,如优先选择医疗、工伤等急需险种,既不加重当下负担,又能帮他们确立起保障意识。
记者调查发现,今年以来,多个外卖平台均在为骑手缴纳社保“打补丁”。比如美团推出骑手养老保险补贴,只要骑手过去一段时间收入达到当地社保缴费基数下限即可享受,不限骑手类型和跑单时长,是业内首个面向全部骑手开放的社保补贴方案;今年年底,将在全国范围落地,总覆盖预计将达数百万人。
此外,在国家政策指引以及有关部门的指导下,平台还通过意外伤害险、大病关怀、子女教育金等举措不断织密保障网,“基础保障+进阶保障+骑手福利”的三级保障体系已初具雏形。
“当前的问题属于发展中的‘短期阵痛’。”浙大城市学院幸福城市研究院院长、西湖智库专家吴红列比较乐观,“从当下探索看出,我省各地在公共服务支撑、友好场景迭代、平台规则优化等方面展开了持续而系统的努力,这既能提升该群体的职业体验与社会尊严,也能为推动骑手群体走向职业化、制度规范化赢得时间窗口期。”
职业化的未来,正随着国家标准的明晰而清晰。近日,《外卖平台服务管理基本要求》正式发布实施,对配送员权益保障、配送速度、平台调度算法等作出了细致规定。各大平台相继发声表态,将把新标准要求融入平台运营管理和服务流程之中。
可以预见,随着一道道曾经难以逾越的门槛被逐渐拆解,骑手们将不再是城市的“过客”,而是真正融入城市生活的同行者、共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