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的灯影
陈公炎
■ 陈公炎
夜深了,我独坐书房,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恍惚间又回到了40年前。那时,我总爱趴在父亲的书桌旁,看煤油灯的光影在他脸上跳跃,听他讲述那些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而今,父亲已离去多年,那盏煤油灯的光芒,却始终在我心中摇曳,不曾熄灭。
我的父亲是磐安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总是与煤油灯有关。山村的夜晚来得特别早,每当暮色降临,父母就会点亮那盏煤油灯。那是我童年最温馨、最期待的时光。煤油灯下,父亲坐在我的床前,用他那温和而富有磁性的乡音,为我讲述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从《三国演义》中群雄逐鹿的智谋较量,到《水浒传》里英雄好汉的侠肝义胆;从民间传说的神奇幻妙,到现实生活的感人片段……
有时讲到动人处,父亲会停下来,指着灯芯说:“你看这火苗,虽小却能驱散黑暗。读书做人也是如此,一点光明在心,便不惧长夜漫漫。”当时我还不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深意,现在回想起来,这何尝不是父亲的人生哲学?
上学后,父亲的那个半旧挎包,成了我专属的“移动图书馆”。他总能像变戏法一样,从中取出各种小人书和读物。《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家里再穷苦,也要让你们有书读!”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
当时他每月仅30多元的工资,要供养我们5个子女读书,还要维持全家生计,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在子女读书问题上,父亲总是竭尽全力。他说,咱们山里人没别的优势,就是能吃苦,会吃苦的人总会有出息的。
记得我考上高中那年,父亲送我去上学。那时除了交学费,还要交柴火费,折算成钱通常是四五元。为了省钱,那天父亲挑着50斤重的柴火,我挑着书桶和被褥出发了。30多里的路,我走了一半就有些走不动了,他又把我书桶里面的米绑在柴火上。一路上,看着父亲被汗水湿透的衣服、躬身前行的身躯,我愧疚又感激。特别是看到父亲身上不知穿了几年,已从黄色穿成淡黄色,再从淡黄色穿成白色的衬衣,我鼻子一酸,眼泪和着汗水流了下来。
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小学5年级的那个中午。那时,父亲把我带在他身边上学。虽然学校老师食堂有菜可买,价格也不过五分一角,但为了节省开支,我们很少去点菜。大多数时候,我们的下饭菜就是自家带的霉干菜、菜卤,多数时间仅用清水蒸着吃,连拌一下的肉油都没有。
有一天,学校组织庆贺活动,厨房的砧板上放着一小堆切好的肉片。我犹豫了一会,最终没有挡住这份诱惑,趁四周无人,偷偷拿了两片放在我们的蒸菜里。吃饭时,父亲一打开盖子,一股诱人的肉香就飘了出来。他的脸色渐渐由晴转阴,变得严肃起来。当那两片“来历不明”的肉片最终暴露时,他“叭”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厉声问我肉的来历。我吓得魂飞魄散,只得老老实实交代了经过。他没有粗暴地打骂我,而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咱们人穷志不穷,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决不能做!”这成了我人生中最锋利的一课。
我17岁那年,老天给了我们家沉重的一击,父亲突然撒手人间。那时我最小的妹妹才9岁,我们5个子女抱着母亲痛哭,感觉世界瞬间失去了色彩和支撑。
也就是在那段最为灰暗的时期,写作,成了我唯一的情感出口和精神慰藉。每当夜深人静,弟妹们都睡下后,我便就着那盏昏黄的煤油灯,摊开稿纸。那些文字,是泪水的结晶,是心事的倾诉,更是与自我、与命运的对话。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冬天特别冷。除夕夜,雪花从破旧的窗棂飘进来,落在摊开的稿纸上,煤油灯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那一刻,仿佛父亲从未真正离开,而是化作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