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张苗 沈超

　　大幕拉开，聚光灯下的白骨精转身，几秒钟内四次变脸、变装，完成了从骨、肉、皮、人的变换，引得观众惊呼连连。

　　三周前的成都东安湖大剧院，来自浙江婺剧艺术研究院的《三打白骨精》正在为参评十八届文华奖进行最后的展演。台下座无虚席，当孙悟空的金箍棒当头击下，白骨精应声从3米高台“硬僵尸”坠落，这绝技引发满堂喝彩，台下2000多名观众的掌声持续了5分钟。谢幕后的侧台，饰演白骨精的杨霞云兴奋地对戏迷说：“我们下次来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捧场哦！你们要记住，我们这个剧种叫婺剧！”

　　11月4日，这部叫好又叫座的新编婺剧，捧回了专业舞台艺术领域的国家级政府最高奖项——文华剧目奖。婺剧《三打白骨精》，如何秀出经典焕新的骨、肉、魂？

　　武功最好的唐僧

　　《三打白骨精》坚守戏曲艺术内核，通过表演突破、技法融合、科技赋能的创新实践，让传统文化有了“破圈”新表达。

　　在文华奖展演舞台后台，楼胜正在穿戴唐僧的“文武相济”戏服。这个以武生闻名的梅花奖得主，此刻却要演绎观众印象中文绉绉的唐僧。

　　作为浙婺武功最好的演员之一，不演孙悟空而演唐僧，这是婺剧艺术研究院党总支书记、院长王晓平拍的板：“浙婺版的唐僧要和以往的传统形象不一样，要表现出‘文戏武做’的婺剧特色。”这个人选，是他对浙婺《三打白骨精》构思中的最关键一步。

　　在孙悟空被唐僧赶回花果山后，白骨精现身，在舞台上追捕仓皇奔逃的唐僧。这段戏，由编剧姜朝皋和导演翁国生精心设计，目的就是让文弱的唐僧能展现武功。白骨精得意洋洋，施展魔法玩弄唐僧于股掌之间。平素文弱的唐僧连续展现颠步、蹉步、跪步、滚翻跌摔、壳子吊毛、360度飞旋转体卧鱼和飞身过人穿趴虎等高难度摔跌技巧。演出后，这段戏成为全剧一大亮点，也成为主创团队对《西游记》类剧目中唐僧人物形象的重大创新与突破。

　　“86版《西游记》里唐僧的形象深入人心，我要学的是，如何把大家熟悉的唐僧声腔、形体，融到我们的演出里。”楼胜研究起电视剧中的生活化演绎，“传统戏剧中，老生唱唐僧显得沉重了，小生演又少了内心信仰的坚定，分寸该怎么把握？”楼胜的方法，是用文小生的身段，加上关生的台步，以及老生的手势、台步，“让观众觉得他是信佛之人，有救苦救难的胸怀。”

　　剧情的最后一幕，姜朝皋反复修改了数次。被懊恼、自责压抑了大半场的唐僧，在悟空回来“救主”后，该用怎样的状态面对已被逼入角落的白骨精？最初几场演出中，楼胜用唱词做结尾，观众反响一般，是不是台词太长？改成“悟空，除妖！”观众反馈热烈了，但还不够；“悟空，与我——”最新的版本里，每当楼胜用饱含情绪的语调说出这句话，台下观众自然而然地接上了“打！”观众紧绷的情绪在这声“打”中也得到了释放，随之而来的，是经久不息的喝彩与掌声。

　　织就情感的血肉

　　如果说精彩的“打戏”撑起了《三打白骨精》的“筋骨”，那主创在创作时鲜明的戏曲本体意识，以及武戏背后所承载的情感抉择、使命担当，则织就成了这出好戏的血肉。

　　这些年来，浙江婺剧艺术研究院人才辈出，演出精彩，反响热烈，但原创精品，还是缺。

　　2021年初，王晓平请已经为浙婺写过八部大戏的编剧姜朝皋，为婺剧再创作一部《三打白骨精》。

　　姜朝皋的第一反应是：有这个必要吗？“有太多剧种演过《三打》，婺剧何必再演一遍？”

　　而王晓平院长那要让楼胜演一个文武兼备的唐僧，让剧中每个角色都有独特个性和绝活展示的想法，让姜朝皋有了创作动力。

　　数据支撑着王晓平的信心：婺剧团每年演出超过500场，在田间地头，在学校，在剧院，在国外，年轻演员面对不同类型的观众，锤炼自己的演技与技巧，要为他们多排戏；戏迷群体中，年轻人比例逐年上升，市场也渴望新“爆款”，浙婺版的《三打白骨精》就是要让人眼睛一亮、与众不同。

　　原浙江京昆艺术中心党委书记、中心主任翁国生深知这个题材的创作难度。年轻时曾因主演大型猴戏《金刀阵》而荣获“梅花奖”的他，已经在戏曲舞台上导演和主演了近40年的“美猴王”。王晓平的一句话，打动了他：“我们要做的是开创婺剧的猴戏传统。”

　　最终，他们憋着的这股劲儿，化为舞台上不同以往的表演和充沛的情感。

　　例如剧中唐僧决意赶走孙悟空那一幕，就充满情感张力。如何用戏曲语言诠释悟空的“千叩万拜，万般不愿”？编排见功力：无论唐僧转向何方，总有一个孙悟空飞身跪至脚边，以跳起双膝落地的“飞跪”姿态，一次次拦住去路，执着地祈求师父回心转意。直到四个孙悟空从四方将他围住，同时跃起、跪地、叩首，一连三次，配合愈发急促的锣鼓点与悲凉的配乐，将那种不甘、委屈、不舍与绝望，推向高潮。这不再是单纯的技艺展示，而成为孙悟空内心悲苦与忠贞的外化——打戏至此，已升华为情的语言，境的书写。

　　主创团队的努力，收获了市场的火爆。自首演后的两年半时间里，剧团已累计演出135场，出访25个国家开展海外演出41场，线上线下观演人数500余万人次。每次演出，门票秒光是常态，在2023年武义农村的一次演出中，因为观众爆满，当地一位卖馄饨的小贩一天卖出了3000碗馄饨，光是馄饨皮就重达180斤。

　　正得巧妙，新得时髦

　　“守正守得巧妙，创新创得时髦”，这是观众与戏曲圈对婺剧《三打白骨精》的一致评价，也是它破圈的“魂”。

　　率先火出圈的白骨精变脸、变装，就是吸收借鉴了其他剧种的特色改编而来。它像一只“钩子”，在短视频时代迅速吸引了线上线下网友的注意力。杨霞云说，这样设计“既能吸睛，也是在埋下伏笔”。

　　在花果山的那幕剧中，猴子猴孙们的功夫也不简单——不仅有各种武技，甚至还融入街舞、杂技等现代表演元素。它们并非简单堆砌，而是严格遵循“技为戏用”的原则。例如，金蟾怪的出场，就借鉴了高甲戏丑角的表演方式，让人物形象既生动又讨喜。

　　从第一次展演至今，这出戏已大改近十次，小改近百次，可谓“常演常新”。在今年4月的演出中，无人机也成了“演员”。剧中“悟空变蜜蜂”段落，由21岁的舞美队成员黄达文操作无人机模拟蜜蜂飞行。“飞行的轨迹路线，机身朝向，都是大家一次次商量、改进的结果，它不仅是道具，更是角色。”黄达文说。

　　在西班牙马德里，当地剧院经理惊喜地看到，一场中国戏曲演出门票被一抢而空，更让他不解的是，观众中超过90%是当地民众，而非华人华侨。国际化的秘密，藏在细节里：每次出海，《三打白骨精》都会将唱词翻译成当地语言，打在字幕版上，每到一个国家，演员们总要学习当地方言，在演出中适时使用，最屡试不爽的是猪八戒，在调戏白骨精化身的村姑时，一句“come on baby（来吧宝贝）”总能拉近与外国观众的距离。

　　“婺剧《三打白骨精》既是现象，更是方向。”在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刘飞看来，现象级表现的核心，在于它通过技法融合、受众分层、文化破圈三大突破，成功跻身大众追捧热议的文化盛宴之列。

　　此次问鼎文华奖，意味着婺剧《三打白骨精》得到了国家级政府最高奖项的艺术认可。公布获奖名单当晚，作为获奖代表，浙婺团队还受邀在闭幕式融合表演《夜宴奇谭》篇章中展现7分钟左右的《三打白骨精》精彩片段，在所有戏剧类节目中展演时间最长。

　　在颁奖现场，王晓平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不仅是奖项的肯定，更是一个信号的确认：传统戏曲的现代化之路，走对了!“我们不是要创造永恒的经典，而是要让经典在每个时代都能焕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