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两则
凸凹
■ 凸凹
夕阳
平原的夕阳归得迟,西天的橘色便洇得久。于是,便有一丝诱惑,穿上那双网购的老布鞋,一边体会舒适,一边朝着那夕阳踱。
可心的是,我住的是翻盖而成的平房,房西便理所当然地波动着遍地的细草;那草色半明半暗,烁烁闪闪地,兀自泛滥着神秘。脚踏上去,窸窸窣窣地唱着,唱不完那一声声轻轻的叹息。
我努力感应着,却谛听不到夕阳的声音。而邻居女子的夕阳总是有声声的响脆,因为她的两颊总有两丹紫微、嘴里也总是吟唱着时尚的调子。
她可真快活啊,而她为什么会这样快活?
夕阳下的树梢竟是透明的,轻轻地弹着那细而真的廓线,妙极!此时绝不希望一只活泼的小鸟登上那树梢,单听到远远的晚雀儿叫,便已将心惶惶怯怯地敛了。鸟们应知趣地远去。
当然,蟋蟀们则仍于草间蹦跳着,那如鞭的触须,长长地伸展着、悸动着,若受惊的心。它是草们的神经,邻居女子的蟋蟀,是从一个有一张干皱面皮的老人手里得的。那天,那老人挑着两大串交叠串起的小小篾笼,正沿街叫卖;邻居女子倏地便闪到他眼前,定定地站着,那一袭赤色的斜裙,猎猎如旗。她劈手拽下一只篾笼,那笼里的一双长长的触须便温顺地撩在她白白胖胖的指肚上——可惜了,老头,干吗捉这么多蟋蟀?老者便笑,极狡黠——姑娘,送你了,送你了!他极快地往前走了,他知道他遇了极娇脆的心肠,而这心肠,是不要轻易沾惹的。果然,邻居女子怔怔地看着小小篾笼,很高贵地咬着微颤的唇角。
她把篾笼挂入小屋,让蟋蟀整夜啪啪地叫,她决心煎熬自己——那么多颗爱心被摘走了,爱便要苦苦砥砺一番!这是我的猜想,贴着她的身份。
那颗夕阳走得极慢,那一披满天的云霞亦秾缛艳丽起来,且隐约有蒸烤的香味儿。突然想跟夕阳较量较量,便凝视它,任那紫芒如刺。久久,眼窝便酸涩而胀痛,泪也流出滋润。竟发现:那日头并非一团浑赤,若隐若现地有一丝一丝的脉络,青青的,似蠕动——夕阳原是一团血肉,别别地淌着潜泉般的情感,它也许还会哭泣……
眼睛终于受不住,蓦然便幽闭了,周围便旋转着黑暗。
记得邻居女子第一天上班时,竟拍拍我的肩膀——老哥,咱住在一起了,不懂的您只管问。当然,绝忘不了讨教。好,好,这话说得好!我暗自称奇。
其实,女子总是爱哭泣的,为什么邻居女子就不呢?况且她都三十多岁了,尚无遇到合适的恋人,形单影只之下,应该是忧伤的啊。
久久,被夕阳灼伤的双眼,终于又看得见那夕阳了。然而,那夕阳却下山了,仅那枯瘦的山顶,尚披着淡淡的一层红。于是,满腹翻滚的,便是一股股惆怅,一股股忧郁;喉头便嗫嚅,鼻蒂也发酸,本以为要痛快地哭一场,却没有泪。我的心便瞬间焦躁不安起来,生活得久了,竟不再会哭泣,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一刻,我好像懂了——夕晖如金,它能够医治忧伤。
午后
午觉起来,颇感沉闷,便坐在庭院的小矮凳上晒晒太阳。下午的太阳虽无力,但还算温暖。背脊蠕蠕地热起来,头皮亦隐隐地痒。呆呆地坐下去,懒得动一动,很舒服。
眼前正对的是一个兔笼。两只雪兔挤在一起,吃两茎榆梢上的叶子。太阳下,通红的两双小眼微微瞌睡着,咀嚼得也无力:似在咀嚼,又似不曾咀嚼,一切都显得漫不经心。我突然觉得两只雪兔是显示远古的两个具象,已超出生和死的界限了。
兔笼的左侧,是一株桃,右侧则是一株柿树。
桃树的荫盖很大,枝叶簇拥,小风刮不动它。柔和的阳光照在枝叶上,也反回来很强的光。能听到光折回时窸窣的声响。一会儿,落了两片树叶,一片刚落到地上,另一片已落到它的身上,就静静地叠在一起,谁也不恼谁,都被包裹在阳光里。
柿树上结了二十一个果。但结得极不均匀。一粗壮的枝上,竟不曾结一个果,而一脉纤瘦的梢上,却对生着大大的四个果,成一种奇观。这脉树梢被坠得低低地垂下来,似顷刻便断去,正好有柄短枝柯撑上来,负重的果枝也显得平静。阳光普照在枝条上,有果枝显得心安理得,无果枝亦显得心安理得,一派安然。
远眺时,见对过墙上,攀着很高的一挂牵牛花,牵牛花沿藤开着,开满了整整一个序列。阳光下,虽缤纷耀眼,却呈无言温柔。花的阔口,非昂首奏重音,而是脉脉低垂,似柔声倾诉。这是一方好景,素日行迹匆匆,真的忽略了。在阳光下默坐,得以发现,心中不禁潮润了。
便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仅感受无言的阳光。不久,耳廓变得暖暖的,听不到周遭杂响。竟觉得自己就是桃树,就是柿树,就是牵牛花,就是雪兔。心里有一个低婉的声音:你无须浮躁,无须不平,世间并未有什么失落,阳光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