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远

　　书法字体进入电脑字库，原本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网络时代利用传播形式得以创新的有效手段，但近年来，在商业广告、餐饮海报、电视字幕等各种大众传播媒介中充斥一些劣质字体，业内称之为“丑书”或“江湖字体”，与前些年网络热议的“国潮书法”一样，均属于网络时代的低俗字体。这些字体风格上多表现为笔画分叉、毛糙不堪，气息焦躁，飞白凌厉，提按顿挫夸张，棱角分明，几乎每个字的结构都歪七扭八，动辄某一笔格外夸张变形，甚至常缺笔少画。这类字体不仅没有丝毫书法美感与韵味，还十分恶俗，却时常出现在各类传统媒体和新媒体平台上，不知不觉成为当今网络时代的“时尚”字体。

　　首先，有的字体设计者并不是设计方面的专业人才，很多还是初学状态，设计的字体水平可想而知。其次，字库端的准入门槛降低。20世纪80年代，印刷制品中的字体多出自专门字模厂中相对固定、专业的人员之手，而现在，任何人都可以手写一款字体，通过电子化扫描、图像矢量后，形成的字库软件包就可以直接上传到网上作为字库字体。对应用方企业而言，为了降低成本，往往会选用这类价格低廉、质量较差的字库字体。加之一些企业认为人们已经对常用的电脑汉字字库或当今书法名家的手写体厌倦了，很难引起新鲜感。新奇、夸张的“江湖字体”能快速刺激视网膜，更容易被标记为“高吸引力内容”，增加视频点击率。部分商家为求商业利益，在“点击即正义”的规则下，让文化价值让位于流量指标。

　　虽然书法进校园进课堂已经有很长时间，但在升学压力下，一些学校往往对和考学有关的课程极为重视，对像书法、美术、音乐这类综合素质提升课程相对比较忽视，即使安排书法课，也以临习字帖为主，审美鉴赏性成分很少。同时，在一些少儿节目的海报中，笔画夸张变形现象很常见，明显违反汉字书写规范。当青少年长期浸泡在这类扭曲的低俗字体中，将会建立错误的审美标准和审美参照。这种审美异化如同温水煮青蛙，一旦青少年把网络低俗字体误认为“传统书法”，可能会丧失对“雅正”的感知力。

　　目前，诸多针对通用语言文字的规范标准已陆续出台，但低俗字体无视规定中对汉字笔画、笔形、笔顺、结构的诸种要求，将汉字降格为可随意变形的视觉符号，这既不遵守传统书写规则，也背离了中国书法最基本的审美标准，不但称不上书法艺术创新，反而影响了书法艺术界的行风正气，对倡导全社会书写规范汉字造成负面影响，对汉字美学造成破坏。

　　书法艺术本应成为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提升中华文化国际感召力的重要手段，但网络低俗字体四处扩散，会使外国友人误认为中国书法本就这样。一个展示文化遗产的视频新闻，标题“世界遗产看中国”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明显不符合中国汉字的笔法、结构标准，其中“看”字还将下面的“目”错写成“日”。更有甚者，某媒体的春节宣传海报里“龙贺新春”四个字笔画凌乱，结构松散，毫无美感。如果连官方宣传平台都不能对此严格把关，将对中华文化的海外传播产生何等的消极影响。

　　低俗字体以“视觉刺激”为名，将书法异化为“视觉炸药”，是一种文化暴力与审美降维，其设计逻辑存在几大缺陷：

　　低俗字体对汉字刻意的解构变形，与书法源于情感自然抒发的本质相违。当低俗字体的笔画如刀劈斧砍般突兀断裂，结构似醉酒般东倒西歪，字体设计者们刻意扭曲汉字结构，用浮夸的飞白和断裂笔画制造视觉冲击力。但他们恰恰不能明白孙过庭《书谱》中“达其情性，形其哀乐”的要义，书法的笔墨表现实为内心情感的自然表达。颜真卿在《祭侄文稿》中通过遒劲舒和的线条、跌宕错落的章法、干湿润燥的墨色，将丧亲之痛与家国之愤倾注于毫端，笔触随情迸发，或滞重如泣，或疾扫如怒，墨尽蘸血泪，字裂见悲鸣，终以不加雕饰的自然书写，成就了“天下第二行书”的千古绝调。而网络字体为“酷”而“断”，如同给汉字实施截肢手术，只剩视觉刺激，书法从“心画”退化为“视觉冲击”的畅快。

　　低俗字体对汉字浮夸的装饰，剥离了“书以载道”的文化内核。怀素《自叙帖》的狂草虽如疾风骤雨，但每笔皆从腕底自然生发，将自然之力凝于笔端，用草书化表达复现了宇宙的节律变化。当观者凝视其留白处，仿佛看见庄子笔下“虚室生白”的灵光；观其密集处，又似目睹《周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能量爆发。这种将哲学精神物化为视觉脉动的奇迹，正是中国书法“天人合一”的巅峰之境。而低俗字体则将飞白刻意拉长如拖把，笔画末端硬添斧刃，毫无章法的“混搭风”……这种表面“装饰”实为画蛇添足，多种浮夸的“特效”如同廉价的亮片，粘附在文化肌体上闪闪发亮，却掩盖不住内里的虚空，不但失去了虚实相生的美学本质，更失去了文人书法中“藏露相济”的哲学智慧。

　　低俗字体追求“瞬时记忆点”，与书法追求传承古法的“耐久性”背道而驰。东晋王羲之墨迹历经1700年仍被临摹，因其承载着穿越时空的技法体系与精神力量。苏轼曾言：“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传统古法在书写中始终没有脱离核心。与此相对，一款网络爆红字体平均生命周期仅有数月，这种商业设计追求的“短时记忆点”使汉字沦为文化快消品。

　　低俗字体是对经典美学的消解和对文化传统的漠视。从甲骨文的拙朴到秦篆的整饬，从汉隶的雄浑到晋帖的飘逸，字体的演进是文明演进的视觉化石。而今低俗字体的设计者丧失对文化、文明的敬畏之心，汉字承载的哲学意蕴与礼仪价值被娱乐性解构。

　　应完善字体行业标准与规范，加强学校和公众书法审美教育，并鼓励专业设计师深入传统汲取灵感。唯有如此，方能在数字时代守护汉字的美学根基，使千年翰墨精神在当代社会实现真正的创造性转化。

　　（作者系山东财经大学艺术学院硕士生导师、教授，山东省签约艺术评论家，书法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