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婧

　　于万米高空离开新疆时，透过飞机的舷窗，巍峨雄壮的山脉尽收眼底。皑皑的洁白、绵延的蔚蓝、赤裸的赭褐，在天地间勾勒出形状——那是层次分明的雪山、云层和峡谷。

　　那是一种巨大的、令人屏息的空旷和寥远，像一册摊开的史书，每一道沟壑都在诉说盘古开天时混沌初分的震颤。风霜雨雪、岁月侵蚀，来往的人不断地在这部史书上修订与重写。

　　仲秋之际，借“走进美丽新疆”全国省级媒体采风活动，我有幸看到这一壮美的景象，并走进这番雾兴云涌之下的绿洲。

　　这片土地以它独有的方式，向远道而来的旅人诉说着岁月传奇。在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那座端庄的博物馆，我看到，或者说聆听了一部在寂静里奏响的史诗——《玛纳斯》。

　　它是我国三大英雄史诗之一，源自柯尔克孜族，产生于公元9至10世纪，千百年来一直口耳相传。民间歌手在史诗创作与传承中起着重要作用，善于演唱《玛纳斯》的民间艺人被尊称为“玛纳斯奇”。

　　带上博物馆的视听设备，眼前的屏幕上，一位玛纳斯奇在画面中央盘膝而坐，他深吸一口气，用柯尔克孜语开始吟唱。他的声音，时而低沉如雪山脚下暗涌的川流，时而高亢如鹰隼翅膀掀起的烈风。

　　我虽听不懂其中的词句，却听懂了那沉潜于民族血脉深处的洪流，从他胸膛中喷薄而出——英雄玛纳斯及其七代子孙前仆后继、踏碎冰河，率领柯尔克孜族人民与外来侵略者斗争的不屈精神。

　　“这是祖先留下的故事，我们怎能不把它传唱；这是先辈留下的遗产，代代相传直到今天。假若不唱这英雄的赞歌，何以解除我心中的忧烦？只要唱起先辈的英雄故事，优美的词句就会喷涌不断……荒滩变成了湖泊，沧海变成了桑田，丘陵变成了沟壑，雪峰也改变了容颜，英雄玛纳斯的故事，却在一代一代相传，与人民休戚与共、血肉相连。”

　　玛纳斯奇演唱着《玛纳斯》序诗中的唱词，与祖先的英魂联结为一体。史诗不再是纸上的冰冷文字，而是跃动在口齿间的音节，即便归于沉寂，回响也并未消散。

　　当玛纳斯的余响，化作心中的一份安宁，我从史诗的恢宏中走出，离开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下一站，是位于喀什市中心的千年古城。

　　入夜，古城是光晕勾勒出的沉睡的梦境。踏入那迷宫般的街巷，我的感官便被温柔地俘获了。空气里，是馕坑里飘出的、温热的麦子焦香，是墙边无花果树散发的甜腻味道，是药茶铺前堆成小山的玫瑰、香料混合成的袅袅茶香。

　　我的脚步，也有自己的意愿，或被一处精美的木雕窗棂吸引，或在一扇湛蓝的院门前驻足。喀什古城里的门有的朴素、有的繁复，却处处是精心生活的痕迹——黄铜门环被摩挲得温润发亮，门楣上缠绕着镂空的花纹，石阶总被洒扫得一尘不染，角落里盛放的花草几乎要攀上墙……门本是一道屏障，隔开了公域与私域，在这里却以一种邀请的姿态，向来往的客人展露着：这里的人们正拥抱着每一个朴素而珍贵的日子。

　　再一次踏入古城是一个早晨，没什么游客，却路过城内的一所小学。三五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叽叽喳喳地掠过我身旁。他们身上的校服，成了眼前土黄色调里最跳脱的颜色。

　　再走几个路口，过几条巷子，几家牛羊肉铺前已经排上了队。只见鲜肉被分割得利落，挂在铮亮的铁钩上，泛着光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生肉特有的、略带腥膻的气息，这是殷实而有序的生活散发的醇厚滋味。

　　不远处，一家临街茶馆的二层，几位民间老艺人弹着热瓦普、沙塔尔，一段段悠扬婉转的琴声与歌声缠绕着，周遭的喧嚣和来往的游客都成了背景，一种宁静的欢乐在茶香中升腾。这浓郁的生活气息将我包围，它纯粹、温柔，让我安然身处其中。

　　而此行所见最极致的欢歌，是离开前的最后一夜，我与同伴去“参加”了一场婚礼。宽敞的宴会厅里，上有闪烁着五颜六色灯光的巨大灯球，下有如星河般璀璨夺目的舞台，男士们神情昂扬，女士们裙裾飞扬——跳舞，是当地人最重要的婚礼仪式。

　　男士们打着响指，摆动手臂，背靠转圈；女士们双手交握，脚步进退，共同画圈；四五岁的小孩也在模仿着大人的动作，在舞台上跺出节拍……即便是坐在舞池边缘的人，也无时无刻不紧跟着音乐律动。舞蹈，在这里不是才艺展示，而是一种集体的、共享的交流方式。

　　最动情的时刻，发生在新娘缓缓步入舞池时。女性亲属和宾客围拢上去，一一与新娘共舞。她们握着新娘的手，眼中是无言的祝福，带着她缓缓旋转，舞步沉稳而缓慢，却仿佛每一步都踏着岁月的积淀。新娘跳了许久，脸颊泛起红晕，绽放出一种含着娇羞与奔放、幸福与自豪、复杂又动人的笑容。

　　这一刻，舞蹈成了一场庄严的仪式，正将关于爱、责任与传承的古老密码，通过交握的双手和一致的步伐，传达给一代代人。而环绕着她们的、层层叠叠的宾客，包括我和同伴，在音乐的节奏中，围拢成一个温暖而坚固的壁垒，见证并守护着这场仪式。

　　走出宴会厅，迎面而来一阵清风。它是夜里唯一的翻译，将我身后不同声调的声音传至远方，传给融雪的溪流，也传给掠过的苍鹰。

　　如果说史诗是历史的纵深，那么舞蹈是生活的温度，它们共同织就了这片多民族生活的土地上鲜活与热烈的画卷，就像帕米尔高原上坚实、冷峻、永恒的崇山，和帕米尔高原下丰饶、温暖、生生不息的绿洲，同为这片土地不可分割的部分。离开新疆许久，这些声音仍时常在我的梦中响起——交织成一支歌谣，唱诵着生活最本真的样子，简单又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