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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7版:文韵周刊

走进“古今私家收藏第一人”项元汴的朋友圈——

500年后又逢君

  ■ 本报记者 顾雨婷 沈烨婷

  通讯员 杨波

  “檇李文人数子京,阁收遗迹欲充楹。云烟散似飘天籁,明史怜他独挂名”。这是乾隆所作的《天籁阁》。说起书画收藏圈,乾隆排得上名号,而连他都“盖章”点赞的民间收藏家,正是这首诗的主角——项元汴。

  项元汴,字子京,号墨林,嘉兴人,明代鉴赏家、收藏家,被誉为“古今私家收藏第一人”。其天籁阁藏品上起东晋“二王”,下至“明四家”,在“收”与“守”之间撑起半部中国书画史,为中华文化的传承做出巨大贡献。据考证,天籁阁书画收藏共有1400余件,涵盖460多位历代书画家作品,数量之大、质量之精,世所罕见。《嘉禾徵献录》载:“海内风雅之士,取道嘉禾必访元汴,而登其所谓天籁阁者。”一人,一阁,留住了无数文人墨客的脚步,也让嘉兴成为当时江南地区文化交流的中心。

  今年是项元汴诞辰500周年,“天籁回响——项元汴诞辰500周年书画特展”目前正在嘉兴博物馆展出,展期至8月10日。来自全国17家文博单位的50件珍贵文物,无声诉说着中国收藏史上的“高光时刻”。

  这些散落在全国各大博物馆中的项氏旧藏纷纷“回嘉”,不仅再现了中国古代盛世收藏的“天籁”绝响,也让人们得以“穿越时空”,去遇见项元汴和他的“朋友圈”。

  其 人

  项元汴为什么能够成为名重天下的大收藏家?这要从项氏家族说起。

  项氏家族原籍河南洛阳,后因朝都更迭,举族迁至嘉禾地区。从宋代到清初,项家出了13个举人、11个进士,曾伯祖项忠官至兵部尚书,兄长项笃寿一家更是“三世进士”。

  其父项铨,“治生臆算,盈缩无爽”,善经商,逐渐积累家资。传至项元汴这一代,项家已成为富甲海内的大户。家中财帛丰沛,项元汴就将家中资产投入了收藏事业,广罗历代书法、绘画、图书、金石、彝器、墨砚等。

  为还原项元汴的成长轨迹,“天籁回响——项元汴诞辰500周年书画特展”呈现了项氏家族图谱。“项元汴的收藏是中国书画研究的基石之一,看了展览才知道,原来项氏家族都在为艺术做贡献。”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范景中说。

  除了家族“遗传”基因打底,还有时代盛行此风的原因。当时,江南一带有“堂前无古画,不是旧人家”一说,收藏书画就等于如今人们喜欢投资理财、买爱好手办一般,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一个非常爱“买买买”的富二代,生在一个热衷艺术收藏的地域和时代,就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嘉靖十七年(1538年),14岁的项元汴,获得了他的第一个收藏——宋徽宗的《岁年图》。今天我们会看到,图后写着:“嘉靖戊戌春仲,墨林项元汴鉴藏。”有人将这视为这位大藏家收藏之路的开始。

  有趣的是,项元汴所著的《蕉窗九录》,是最早记载“唐伯虎点秋香”故事的文学笔记。书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唐伯虎看到一艘画舫上有漂亮女子,打听之后得知,是某仕宦家的婢女,于是隐瞒身份进入府中,最后求得了姻缘。

  项元汴本人既有鉴赏的眼光,又有经济头脑。他曾对徽州鉴藏界的代表人物之一詹景风说,“今天下具眼,唯足下与汴耳”。从辽宁省博物馆首次外展的项元汴《竹石图》可以看出,项元汴自身的艺术成就也不容忽视。画中笔致清秀,意境深远,可谓嘉兴一派之首。而他每购得一物,总习惯将收购之价或预售估价记在画幅和书卷末尾。据传,一旦项元汴得知所购古籍书画价格高于其价值后,常常悔恨不已,寝食难安。

  《明马图项元汴画像》就勾勒出了他睿智、成熟的儒商形象——下巴略尖,眼窝深陷,眉毛稀疏,双目刻画尤为传神,甚至连左眼双眼皮、右眼单眼皮的细微特征都表现了出来。这幅画像现藏上海博物馆,作者马图以人物肖像见长,且该作品绘就时间最早,被公认为是项元汴最为可靠的形象依据。该画像真迹于2018年首度向世人亮相,此次也是首次在上海博物馆之外展出。加上《民国马图款项元汴画像》《民国庄益三、郭兰泽项元汴画像》,三幅书画勾勒出了不同时期的项元汴像。

  而在策展人,嘉兴博物馆马家浜管理部主任、副研究馆员刘云峰眼中,《明马图项元汴画像》的跋语更显珍贵。跋语作者叫王雯,字伯雨,江苏吴江人氏,与项元汴属诗词密友。一次,王雯在拜访项氏后,即将从嘉兴返程,临行前应项元汴之请,留下了四首绝句,可谓藏满了“彩蛋”。

  第一首中,王雯写了对肖像作品的观感,“龙马精神海鹤姿”,暗示了画中人已步入老年;第二首,他又写项元汴的宏富收藏,“千秋君已画中人”,一语双关,既褒扬其收藏成就,又称赞画像的艺术水平;第三首直写天籁阁,“峨峨杰阁层云上”,可见久负盛名的天籁阁体量庞大,楼层颇高;最后一首“今与传神齐绕膝”,系夸赞像主儿孙满堂。

  据董其昌《墨林公墓志铭》记载,出身名门的项元汴平素极为俭朴,衣着如乡下老农一般,日常开销,“皆有常度”。但遇救济灾民穷人,他却毫不吝惜,用项元汴自己的话说是“吾自为节缩,正有所之用也”。在项元汴生命的最后两年,浙西大灾,他开仓赈灾,救活了上万人,事后不求任何表彰。他对功名也持恬淡的态度。明代万历初年,皇帝召他出来做官,也被他拒绝了。

  其 阁

  一座天籁阁,半部中国书画史。

  “海内珍异,十九多归之”。“一代词宗”朱彝尊曾这样形容项元汴和他的天籁阁。在“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收录的1700余件珍贵的元代及以前卷轴、册页数字图像中,仅项氏天籁阁旧藏就达200余件,所占比例之高,在历代藏家中绝无仅有。如今,关于其藏品的统计仍在“动态化”更新。

  他的收藏里都有些啥呢?随便说几件就能震惊世人:顾恺之《女史箴图卷》、李白《上阳台帖》、怀素《自叙帖》、赵孟頫《江山萧寺》、米芾《叔晦帖》《李太师帖》《张季明帖》、王羲之《此事帖》、黄庭坚《伏波神祠》、钟繇《荐季直表》……

  收的是珍品,藏的是故事。在《南华录:晚明南方士人生活史》一书中,当代作家、学者赵柏田曾这样描绘项元汴的收藏:“他赎买的乃是逝去的时间,买的是往昔。”

  譬如阁名,便与一张琴有关。

  在此次特展的展厅中央,一张刻有“天籁”二字的古琴静静陈列,琴底项间可见“明项元汴珍藏”篆书铭文。“这张琴是复制品,真品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刘云峰说。嘉兴地方志记载:“天籁阁,项元汴藏图书之所,在城内灵光坊。尝得铁琴一,上有‘天籁’字,下有孙登姓氏,因以名其阁。” 由此可证,天籁阁得名于项元汴收藏的一张刻有“天籁”二字的古琴。

  来自四川博物院的真迹《宋孝宗赵昚手诏卷》,亦吸引了许多观众的目光。它不仅曾是天籁阁的旧藏,更与嘉兴渊源颇深,出自历史上唯一在嘉兴出生的皇帝——宋孝宗赵眘之手。

  这份手诏,是宋孝宗赵昚针对名臣虞允文请辞官职颁布的不允辞退敕。“牛马想躺平,领导不同意。”四川博物院典藏部副主任刘舜尧如此解读这件展品背后的故事。

  赵昚是南宋的第二位皇帝,《宋史》评价他“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为雪靖康之耻,赵昚对虞允文委以重任,希望其能助力北伐。手诏中,赵昚情辞恳切,希望他不要辞去枢密使的职务,并叮嘱“春暖,卿比平安好”。而后来虞允文日夜奔忙,积劳成疾病死四川,痛失爱将,赵昚也未竟北伐之志。

  “这件展品真迹只展出了15天,目前大家看到的是复制品。”刘云峰说,这件展品的真迹是不久前才修复完成的。所谓“纸寿千年”,由于年代久远、对展出条件要求高,《宋孝宗赵昚手诏卷》真迹在嘉兴展出完毕后,已回到四川进入长久的“休眠”。

  在嘉兴的收藏史上,何以会出现项元汴和天籁阁?

  刘云峰认为,明代嘉兴作为大运河上重要的枢纽,经济发达、文化昌盛,优越的地理位置为收藏家们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透过一件件珍品,人们似乎窥见了一个藏在天籁阁背后的晚明“艺术社交圈”。在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封治国看来,明中晚期,以苏州为核心的江南艺术圈,逐渐向嘉兴转移,项元汴的天籁阁起到了关键作用。在阁中,项元汴经常与书画家、收藏家及友人一起研究把玩他所收藏的书画珍品、名贵古籍,访客宾朋纷至沓来。

  其 志

  天籁阁从一处单纯的物理建筑,上升为一个文化交流空间,敞开大门,用丰厚的收藏、开放的姿态欢迎文人墨客。

  要说明代吴门地区的书画核心,非文氏家族莫属。文氏与项氏交好,项元汴的收藏审美长成,也离不开“艺术导师”文徵明。此次特展展出了7件文徵明、文彭父子的展品,如《明文徵明行书七言诗轴》《明文徵明水墨枯木幽兰图轴》《明文彭草书傲园杂兴诗册》,吸睛无数。

  文徵明是与沈周、唐伯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的书画大家,以温润秀雅的画风闻名天下。文徵明比项元汴年长近40岁,虽然“差了辈分”,却成了“忘年交”。

  垂垂暮年的文徵明,仍然悉心教导这个对书画无限热情的小辈。在项元汴身上,文徵明或许看到曾经那个风华洋溢的自己。项元汴对他的崇拜,亦刻进了天籁阁的收藏里,他一共收藏了二十多幅文徵明的作品,其中一部分作品也成为了项元汴文人身份的象征。

  “吴门四家”之一的仇英,也与项元汴关系密切。据载,比项元汴年长27岁的仇英,曾长期在项元汴家蹭住。清代吴升的《大观录》著录了仇英的《沧溪图》,卷称项元汴“馆饩仇氏十余年”。可见二者关系之密切、深厚。

  项元汴还提供了大量南宋画院以及元代的绘画真迹供仇英临摹,潜移默化之中影响了他的临摹水平以及绘画风格的形成。仇英还用画作充抵“生活费”,项元汴以两百金的高价买下了仇英的《汉宫春晓图》。

  比项元汴足足晚生了30年的明代书画大家董其昌,与项元汴结识的时候还只是一个画坛新秀。微末之时,董其昌得以入天籁阁观画,如入宝山,眼界为之豁然洞开,此番经历对其日后艺术理论的形成影响至深。据董其昌《墨禅轩说》载:“三五年间游学就李,尽发项太学子京所藏晋唐墨迹,始知从前苦心,徒费年月。”

  “明末工艺四大名家”之一的铜器工艺名手张鸣岐,未成名时,只是嘉兴新塍的一名小工匠。项元汴发掘了他,将他带到了城中,自此小工匠名声大噪。张鸣岐便也学项元汴的“盖章”嗜好,在自己的手炉作品底部,盖起“张鸣岐造”或“鸣岐”字样的章来,时称“张炉”。

  此外,陈淳、陈继儒、李日华、周履清等当时最著名的书画名家、学者、诗人和鉴赏家,都与项元汴交往甚密。项元汴与画工、僧人、民间手工艺者以及年轻的后辈皆能平等地交往,以自己丰富的收藏促成了江南地区文化交流中心的形成。

  种善因,结善果。“项元汴秉承着一种‘开放式鉴藏’的理念,使得藏品本身也成为了美育的鲜活教材,艺术价值极高。”北京语言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冯巍认为,展览所呈现的项元汴与文人画家、各界人士共赏珍品的历史场景,对当今的美育工作提供了深刻启示。而项元汴这种让艺术珍品与社会共享、让书画之美浸润大众生活的理念和实践,正是他留给我们最宝贵的“文化密码”。

  文化,因交流而繁荣,因传承而兴盛。从天南海北归“嘉”的天籁阁旧藏,何以保护传承?嘉兴市美术馆、嘉兴市美协、嘉兴市书协携手,组织会员执笔为桨,临摹天籁阁旧藏,并以项元汴与天籁阁相关的学术成果为蓝本,再度进行视觉艺术创作,最终精选出45件展品,归入本次展览的第四单元——天籁阁藏品转化。

  嘉兴博物馆副馆长陈宽还透露,目前博物馆已完成相关展品的数字化扫描工作。“利用高精度扫描和成像不仅用于记录和研究,也为未来可能虚拟修复、展示和复制提供基础,减少原件不必要的提取和展示。”陈宽表示。中华文明的火种,需要无数双手接力守护,才能在历史的长河中薪火相传。

  500年前天籁阁的月光,终将照亮今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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