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雨

　　2025年正值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申奥导演的《南京照相馆》自7月25日在全国上映以来好评如潮。影片取材于南京大屠杀期间日军真实罪证的影像资料，故事聚焦大屠杀中南京城一家名为吉祥的照相馆，围绕记录日军暴行照片的“拍摄”“洗印”“存证”“运送”故事线，刻画了邮递员苏柳昌、日语翻译王广海、戏曲演员林毓秀、民国警察宋存义和照相馆老板金承宗一家在日军屠刀下可歌可泣的生存、反抗与守护故事。

　　影片触动人心的是它以普通人视角展开的平民抗战史与微观情感史叙事，导演申奥通过生动的群像塑造，让那些被历史湮没的鲜活生命得以被看见，让在战争中逝去的“沉默的大多数”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历史厚度与重量。可以说《南京照相馆》是近年来银幕鲜见的“于平凡处见微光”的优秀反法西斯电影作品。

　　平凡处见微光：镜头对准殊死一搏的普通人

　　历史不仅是精英的行动史，更是普通人的生存史和经验史。从平民史观回望整个抗日战争，正是这些大众的、日常的“人的历史”，证明它注定是一场正义的人民战争。为展现抗日战争中“人的历史”，《南京照相馆》从微观切进，叙事主体不再是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官兵，而是被日军屠戮的平头百姓。为“沉默的大多数”树碑立传，以日常生活中的抵抗与坚守为故事核心，展现个体命运即历史记忆的家国同构关系，让《南京照相馆》在揭露日军暴行的大历史与刻画中国百姓艰难求存的微历史之间交错有致、人物生动、主题鲜明。

　　反“符号化”的人物塑造。《南京照相馆》将镜头对准日军屠刀下挣扎求生的普通中国人，他们之中有沉稳内敛的青年，也有玩世不恭的翻译；有见惯风月的伶人，也有为母则刚的妈妈……他们不是英雄，而是一群努力活下去的普通人。当他们面临残酷的屠戮，也会自私、恐惧、犹豫甚至怯懦。然而正是这群充满弱点的普通人的背水一战与殊死一搏，才有了将日军南京大屠杀铁证公之于众的可能。小人物视角下的大历史，就是由这样一个个“反符号化”的人物形象塑造出来的历史。

　　刘昊然扮演的主人公苏柳昌原是一名邮递员，日军攻占南京时为了帮助一对老夫妻找寻女儿的信件错过上车时间。苏柳昌目睹卡车上的师父与逃难民众被炸身亡，苟活逃命的他在日军摄影师伊藤追问下谎称自己会冲印照片，自此开启了在吉祥照相馆洗印存证揭露日军暴行照片的一段传奇。王传君扮演的日语翻译王广海是个骨子里卑躬屈膝、不相信日本人会战败的有奴性的中国人，当他琢磨出苏柳昌并非照相馆伙计，为了保全自己的演员情人林毓秀（高叶扮演）拿到通行证，利用日军摄影师伊藤不懂中文的语言错位，让苏柳昌李代桃僵，跟林毓秀假扮夫妻骗取证件。然而当伊藤撕下侵略者的伪善面具，将林毓秀交给日军长官随意处置，王广海目睹情人受辱，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反抗冲动拼死保护林毓秀，最终惨死在伊藤的枪口之下。《南京照相馆》中的小人物以具体的生命形态承载着大屠杀带来的灵魂与肉体的创伤和痛苦，他们在隐忍中爆发出来的坚韧不屈，最终铸就了中国人的性格底色。

　　以日常细节展现情境真实，以情境真实锚定情感真实。这是《南京照相馆》对“人的历史”的另一种刻画手法。通过对历史碎片的生活化处理，导演申奥在银幕上细致入微地展现出那段沉痛历史的生活肌理。刻画日常中的生存与抵抗、坚持与守护，这种对生活细节的描摹，能够让观众产生强烈的情感投射与共鸣。例如林毓秀为了向苏柳昌证明自己是演员，把她珍藏多年的与民国时期著名影星胡蝶同框的电影胶片底片拿给苏柳昌看。影片将虚构人物与历史人物叠加成新的历史细节，让故事情境更加自然真实。

　　细节刻画除了通过上述物件道具展现出的人物性格与命运，还有通过人物对白展现出的人物困境：当林毓秀给日军唱戏受尽凌辱后回到吉祥照相馆，跟王广海倾诉自己过去唱的是穆桂英、梁红玉……反抗异族侵略的微观历史叙事随着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两位巾帼英雄之名呼之欲出，动人心魄。高叶出神入化的表演展现出林毓秀此刻内心的怅惘与不甘，故事在看似不经意的细节之间呈现出强烈的戏剧张力与情感力度。

　　克制与留白：最具穿透力的情感表达

　　战争题材的故事重点不在于一味渲染战争的罪恶，而是要通过在极端绝望的生存困境下对人性底线、人的尊严以及生存权的坚守，还原普通人守护相助的历史真实，进而呈现抗日战争与反法西斯战争题材真正的精神内核：邪恶永远无法泯灭人性的光辉。导演借《南京照相馆》中的一众普通中国人，让他们在日军屠城的极端绝望困境中从陌生到熟悉，从相互试探到彼此信任，从保全自己到奋不顾身拯救他人，展现出微观情感叙事下的人性之光。平民的抗日不在于他们是否能够持枪作战，而在于他们对人性底线与良知的守护。

　　苦难叙事中的温暖力量。《南京照相馆》是一部以微观情感叙事见长的战争题材影片，这类题材最难把握的是如何在展现民族苦难的同时，不让人陷入纯粹的绝望。导演在影片的情绪节奏控制上手法独到，多处情感渲染的细节处理令人印象深刻。例如照相馆老板金承宗在妻子女儿抓阄拿到通行证即将逃离南京时，提议为大家拍张合影，离别的不舍与亲人即将逃脱绝境的喜悦让老金兴奋地拉下一幅幅背景幕布，幕布上北平紫禁城的庄严、杭州西湖柳浪闻莺的柔美、天津劝业场的繁华、万里长城的宏伟逐一展现在众人面前，大家眼中闪烁着泪光。在音乐运镜剪辑的推动下，在“大好河山，寸土不让”的誓言中，影片主题得以升华。正是在人物情感交融中持续推高的家国情怀，以及苦难中的坚守叙事，构成了《南京照相馆》最波澜壮阔的中国人的精神力量。这也宣告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不仅是一次政治军事上的胜利，更是一场人性对兽性的胜利。

　　细节留白与情感克制。战争题材影片最困难的是情绪渲染，无论声嘶力竭的控诉还是正面冲突的怒吼，都可能会降低历史故事真正的情感烈度。《南京照相馆》以平实客观的叙述视角，通过细节留白与情感克制让故事自然流淌，克制与留白成为最具穿透力的情感表达。影片中的留白与克制既表现在人物之间的情感关系上，也表现在情节与细节的铺陈上。例如影片结尾，导演通过闪回揭开了记录日军暴行照片在世界重要媒体曝光的原因，故事留白所产生的情节陡转，以及表演剪辑等变化形成的从情感克制到瞬间爆发的情绪张力，都促成了《南京照相馆》“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撼与直击心灵。

　　抗日战争、反法西斯战争题材影片的情感叙事本质就是一场平衡的艺术，既要通过对战争残酷性的揭露，批判侵略者的罪行，让后继者铭记历史、勿忘国耻；又要通过真实生动的个体情感体验，让南京大屠杀遇害的三十万同胞从一串冰冷的数字转化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展现“国破山河在”历史厚度的同时，传递人性与情感的温度。

　　《南京照相馆》通过宏大历史与个体命运的交织，以残酷战争与人性微光的碰撞，建构起复杂的多层叙事关系与多重情感共鸣。影片以情载史，以史传情，成为同类题材中的翘楚，也是今年夏天最值得一看的电影佳作。

　　（作者系北京电影学院教务处处长、导演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