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迅

　　路

　　我抓不住故乡的风，但我知道故乡的每一条路，都是游子深沉的抓痕。

　　淋雨

　　异乡人在异乡淋雨，不仅会生病，还生出一大把乡愁。一个人在家乡淋雨，生不出乡愁，但他却说淋了一回相思之雨。

　　芭蕉

　　在故乡的屋后，在庭院，在天井……在地之一隅，绿色的芭蕉没有成片成片地生长。它就那么一株，伸展着修长而宽大的芭蕉叶，在月光下，丝丝缕缕的，恍若大地升腾的一缕幽魂；又像一位穿着绿裙的少女翩然起舞，那么的轻柔、婉转、曼妙……月光如水，沉吟不语。

　　星空

　　为了看星星，我住上高高的山顶。但夜里下了雨，我只听到雨声。

　　黎明，树林里溅落一地的鸟鸣，鸟们跳跃着，有的还跑到林间空地，嬉戏、啄食。雨过天晴，温暖湿润的树林里食物丰盛。或者性急，或者迟疑……鸟们啄食时，共同表现的谨慎，耐人寻味。

　　我不想打扰它们，便一个人朝树林里走。那里也传来一些声音。我以为是鸟们觅食或是竹笋的拔节声。但不是。那是雨珠声。树叶承受不住的晶亮的雨珠滴落……我看见面前有无数的星星坠亡。阳光穿透树叶，让我有无法承受之轻。

　　大鸟

　　一只大鸟绕着河流盘旋。然后猛地飞向河边茂密的森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它这么一飞，就有了生命的痕迹、趣味、力量以及它不知道的生命的寂静。

　　油菜花

　　春四月里，油菜花特别地抒情，但又扎扎实实结着籽粒。油菜的籽粒是故乡需要的——故乡需要耀眼的金黄，也需要香喷喷的果实。

　　粮栈

　　这里可以看到如下的一些事物：酒店、房子（旧房改造和新建）、石子铺成的甬道、田地、水塘，络石爬上了古树，水塘里冒起一串气泡，像是为了呼应蒙蒙的细雨……绽放或尚未绽放的花朵，梅花、蓝雪花、蔷薇、黄木香、紫藤……沁人的油菜花金黄一片。

　　这里地处西河，却被称作元河。主人说，这里原来是一座战备粮站。巨大的粮仓掩藏在河边枝叶交柯的树林。神秘得无人知晓。主人还告诉我，虽然从“元河粮站”到“元河粮栈”只差一字，却是中国大地一个重大的变化。一字之差便是沧桑岁月。

　　河流

　　落日熔金。落日下，河流里像是流淌着一个个巨大的金块。霞光万丈，仿佛一条理想之路，引导人们接纳天宇的光辉。看到这一点，大地变得辉煌而明亮。

　　檐溜

　　寒冬露出狰狞的牙齿，春风赶到故乡敲碎了它。

　　冰溜

　　我曾看无数晶亮的冰钉，被春天楔入了故乡的大地。

　　雪花

　　南方与北方，雪花都是让各自的故乡红脸，却也无法抓住的花朵。

　　天柱

　　雪后的天柱山，空气清冽、甜美……满山逸出一根根晶亮的冰枝。树干被冰紧紧地包裹着，树叶像是镶上了一道银边，圆形、菱形、椭圆形、三角形……来不及凋谢的花朵如同童话王国里一位酣睡的小美人。

　　浑圆的石头上落满了雪，却又故意留出两只眼睛。黑溜溜的。让那石头像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天柱山返老还童，让我恍然入梦。山河入梦。

　　炊烟

　　炊烟是故乡伸向天空的河流，亦是大地的一道道闪电。

　　小年

　　在火车的餐厅刚刚坐下，突然坐在对面的陌生人说：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北方的小年。你们想吃点什么？我请客……我和朋友面面相觑，以为他不是和我们说话。但得到他的肯定，我们还是答应了。

　　他戴着副明净的眼镜，镜片后闪烁着真诚。但他是一个陌生人。他开始点菜，还要了酒，没有半点敷衍的意思。很快，我们就一起举着酒杯，庆祝小年。

　　朋友和我都是南方人。南方小年是腊月二十四。我们就是赶着回去过小年的。可他邀请我们过了小年。吃完饭，我们就愉快地分了手，没有留下地址和电话。

　　南方有句俗语叫作“夹（杂）在一起过二十四”，里面有不请自来的多余。北方好像没有这样的说法，但我们却“夹杂”在一起过了二十三。后来，我和朋友再也没有见到他。但我却一直在想，那天，是什么让他有这样的心情与冲动？

　　大雁

　　在故乡没有真正地见过大雁，它只是故乡空中一个嘎嘎叫着的传说。

　　清明

　　阳光从额际倾泻而下，草地温暖起来。村庄浸淫着春天的气息，让人有种微醺的晕眩。远处，传来了脆响的鞭炮声。那是有人在偷偷地烧纸祭奠先人。坟茔点点。更多的坟茔上插的却是塑料花。那红的、黄的、紫的塑料花如一只只刚死的蝴蝶，一动不动。能动的还是人们的头颅。他们在虔诚地磕头——梨花风里，风和日煦，天地清明。

　　早晨

　　麻雀叽叽啾啾，声音细碎而急促；燕子张着黄唇小嘴，呢呢喃喃。斑鸠“咕咕——咕，咕咕——咕”地在远山叫唤，几只喜鹊在树上拱着尾巴，喳喳地闹登枝……

　　这都是我熟悉的声音。

　　菜园里，露珠在鸟鸣声中纷然滴落。辣椒与茄子护着秧子，白菜青翠碧绿的，长长的豇豆似一条条小青蛇，西红柿的枝丫缀着黄色的小花，同样露着黄花的黄瓜，它的藤蔓张牙舞爪，就攀上了刚插的竹架，刚割过的韭菜羞得抬不起头……

　　这也是我熟悉的——我熟悉的事物不多，但看到和听到的都能叫得出名字。这个不错的早晨。

　　视频时代

　　故乡的人和事，仿佛一下子拉到了聚光灯下——近处更近，远方不远。故乡想象的空间就这样被无情地削弱。在快速化轨道上行驶的故乡，山水局促不安，游子匆匆忙忙……天南海北的声音，已让我的故乡没有了可以言说的乡愁。

　　童年

　　一声久违的京剧唱腔，就把我拉回到了童年。当然，这是一种被唤醒了的记忆。奇怪的是，我愿意被这样唤醒——童年时代生活贫穷或富足、正确或错误，与故乡到底有什么关系？让我对故乡如此心存感恩式的缅怀和思念？

　　天仙河

　　河里没有看到天仙。天仙是一些食着人间烟火，却又喜欢山河明月的人。

　　草鞋

　　故乡有一则谜语：

　　秋前青，秋后黄，扭扭捏捏配成双。

　　有耳不闻钟鼓响，有鼻不闻桂花香。

　　君子带我行千里，忽然绷断九曲肠。

　　可怜抛却秋风外，从此不带我回乡。

　　想起这个谜语，是因为我看到了它的谜底。一双草鞋，有耳有鼻的，闪耀着稻草的光泽，潦草而落寞地丢在墙角——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有人用锤子锤打稻草，腰捆绳索，手搓草绳，认真地打着草鞋……但我不想说这个，我说的是乡愁，乡愁怎么就抛在了秋风里？

　　疤痕

　　蓬乱的树木，遮蔽了河流以及它的两岸。在春天里，我还来这里记下了树名，想请教一位植物学家。但这些树木突然被砍伐了一空。七零八落的枝干和树丫，像散落了一地的动物骨骼。

　　我记下的树木有薜荔、扶芳藤、枫杨、红桤木、梣叶槭、青檀……这些树木都很坚硬，很久以前就生长在这里。但他们好像不知道，他们因此毁掉了一条河流的恩德，也毁掉了人们对故乡的全部的草木记忆……电锯锯过的树桩，让故乡犹如重重地摔了一跌，裸露出无法愈合的疤痕。

　　回故乡

　　由北向南，所到之处大地泛青。我指的是绿皮火车正驰向我的故乡。

　　故乡感

　　故乡在亲近中消融，故乡感却在亲近中消亡。

　　抵达

　　故乡，不是我的俗身抵达不到，而是我的思想抵达不到。

　　后记

　　记下一些事与物，多年来心灵上的逃离、奔跑与迁徙，便真正地沉积了下来……蚯蚓、泥鳅、蛇以及许多喜欢冬眠的动物，由地面转入地下，是为获得短暂或漫长的休息时间。这是一种有趣的生命转换。冬天里，许多人穿得臃肿起来，还有些人干脆龟缩在屋里不出来。但在一年很多的日子，他们的身体在不停地挪动，一个村庄挪动到另一个村庄。或城市，或乡村，有人不停地酩酊大醉，思想如鳞片一样斑驳陆离，纷飞，或者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