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的猜想
李郁葱
很多时候,一个地域的气息,会通过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传递出来,这是很让人意味深长的。就像我再次来到瑶琳仙境时,原本以为自己非常熟悉的桐庐,富春江畔的古郡,以一种突然的方式梳理着我原本有些紊乱的思绪。
在我有限的视野里,桐庐一地,至少有两个人让我产生很难理解的疑惑,就像面对时间的镜像,投射在其上的图形往往会有偏差:光线的干扰?认知的障碍?或者就是随风散失的日常?
一个人是大名鼎鼎生活在东汉时期的严光严子陵,以客星犯紫薇而闻名于世的隐者,“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但严子陵的一生,到底有过什么高光时刻,史料中记录寥寥,我们从时间的长河中捧一把水,但水一直从指缝间流下,最终我们只是看到一个钓者渐渐模糊的背影。
也许,我们缺乏一把钥匙去打开其中的秘密,他没有湮没,但他的事迹却已经消散。当然,这也给了我们许多想象的空间和虚构的乐趣,他的钓台也成为一种文化的符号和标志。
另外一个人是唐代中后期的诗人徐凝,也是白居易的忘年之交,有徐凝离开长安南归前向韩愈(当时任吏部侍郎)辞别所写的诗为证:“一生所遇惟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可看出他对元稹和白居易的感激之情。
徐凝当年的诗名很盛,到后世却少有人知,这其中的落差可能和一首诗和一个人有关。诗是徐凝的《庐山瀑布》:“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人是大家都很喜欢的北宋大家苏轼苏东坡。
徐凝的这首诗好不好?许多人觉得和李白的庐山诗各有千秋,写出后也为人所称道,但后来苏轼的讥评使徐凝的《庐山瀑布》一落千丈。《东坡志林·记游庐山》记载,当年苏轼游览庐山,一边走一边读《庐山记》,读到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他欣欣然;读到徐凝的《庐山瀑布》,便皱起了眉头。在庐山开元寺,苏轼挥毫写下:“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大师评定其为恶诗,这多少带有个人的喜好和偏见,而徐凝此诗渐不闻于文坛。好在文人相轻也相重,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中对徐凝这首诗尤多称誉,“皆有情致”,而清代诗人蒋士铨在《开元瀑布》中说:“太白已往老坡死,我辈且乏徐凝才。”
徐凝诗名的沉浮始终困惑着我,而苏轼为何不喜徐凝的《庐山瀑布》也让人奇怪,在我读时,后两句“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委实令人赞叹。
在去过多次桐庐以后,尽管对范仲淹的潇洒桐庐郡心有戚戚,但严子陵和徐凝身上所笼罩着的这层烟雾,却始终得不到合理的解释,直到我再次来到瑶琳仙境时,突然有了些顿悟。
刘秀和严子陵在桐庐是否相遇过?或者说,他们是否沉浸于江风习习中,视天下为棋盘谋篇布局?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就像在洞穴的内部,现在游客一般都无法看到的石壁上,留有“隋开皇十八”“唐贞观十七年”等字迹,因年代久远,被一层透明的碳酸钙结晶覆盖,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
这些字迹又是谁留下的?在距现在上下两处入洞口中间,已经荒芜的天然洞口那里,可以看到“瑶琳仙境”四字摩崖,《杭州摩崖石刻》说其为唐代所刻,但字体和唐代的并不符合,我估计是因为混淆了洞中的其他石刻所导致。倒是另外一种说法更有可信度,即此为杨葆彝所题,杨是清光绪十二年(1886)的桐庐知县,一个重要的佐证是其在洞口右侧崖壁留下的题刻。
这样一个造化中气象万千的洞穴,它的形成不可能是一日之功,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的镌刻。人们一直知道它的存在,但受照明条件的制约,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些残痕,比如说宋代诗人柯约斋写有《瑶琳洞》:“仙境尘寰咫尺分,壶中别是一乾坤。风雷不识为云雨,星斗何曾见晓昏。仿佛梦疑蓬岛路,分明人在武陵村。桃花洞口门长掩,暴楚强秦任并吞。”这首诗写得挺好,但当我去查柯约斋的生平时,却一无所获,只是说他是桐庐人。
又如清朝乾隆《桐庐县志》中,对瑶琳洞这样记载:“瑶琳洞,在县西北四十五里,洞口阔二丈许,梯级而下五丈余,有崖、有地、有潭、有穴;壁有五彩,状若云霞锦绮;泉有八音,声若多鼓琴笙;人语犬声,可惊可怪。”
这个大概是当时人对这样一座洞穴在想象中的认识,或者说是在认识中合理的想象,就像明朝文学家汤显祖所写的:“仙洞半空行巨蜡,生香何处满簪裾。开舟更下神灵雨,烟雾霏霏总袭予。”洞穴深处的神秘和未知让人的思维得以发散,但总是会有一些遗留之物让人惊讶,比如明初刘伯温的好友徐舫所遗留的“方舟”铜镜,方舟是徐舫的字,他曾隐居瑶琳仙境,1979年初探瑶琳时,在洞内捡到刻有“方舟”二字的铜镜,认为可能是徐舫当年脱落之物。
但这带来的问题是,徐舫真的隐居于洞穴深处吗?按照当时的照明条件,大抵是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依靠蜡烛或木柴。又或者,徐舫只是在特殊情况下避入洞中?
我不得而知,就像严子陵和徐凝带给我的困惑:严子陵并无太多的文字流传于后世,他的声名对于今天的我们,有海市蜃楼般的飘渺又无从揣摩;徐凝和他的诗,尽管在时间中被冷却,倒也时时为人所发现,这和这座洞穴之前的命运也相似,总是在遮蔽和闪光之间。
这一日漫游在洞中,它依然还在呼吸:顶部的岩石中,含有碳酸钙等矿物质的水滴下来,非常的缓慢,但坚决,它沿着缝隙或孔洞向下滴落。有些水滴到了我的身上,这是一次意外,但多数的水,会抵达溶洞底部,沉积下来,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滴又一滴的水不断滴下,碳酸钙不断沉积,慢慢地就会在溶洞底部形成向上生长的石笋。
那么,我该如何去描述这溶洞的日常呢?缓慢却不是一成不变,这变化又不知不觉,我们看到的都只是它呈现给我们的,是严子陵和徐凝在风中的面容。我们漂流在天目溪上,溪水和蓝天相互照见,微风如网,把我笼罩。此刻,我无所想,只是随着一只飞鸟的姿态把视线放远了,远一点看,我们都是微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