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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璩家花园》聚焦七十载平民生活史,专访作者叶兆言:

我永远不要做一个“卖土特产的”

  长篇小说,文学的项上明珠。全面复杂、人物丰富、情节跌宕、结构精巧、哲思深入……一部好的长篇小说因而往往被誉为“时代的百科全书”。

  不过,荐读一部长篇小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身处讲求效率的今天,且不论创作的好坏,普通读者已然少有耐心愿意去品读一本“大部头”了。这对读者与作者,乃至文学发展来说,都无疑是一种遗憾。

  近日,叶兆言全新长篇作品《璩家花园》由译林出版社出版。这是作者现有十四部长篇小说中,体量最大、故事时间跨度最长的作品。以南京城南一座老宅院为背景,故事从20世纪50年代讲到了今天,书写了两个家庭,三代人悲欣交集的人生。书的推广语称其是“时代的记忆”,是“平民生活史”。

  可千万不要被宏大的定语所吓退。读过你就会发现它的轻盈、平实、真诚。

  抛去技巧、立意之类专业角度不谈,从某种程度上,“好读”是《璩家花园》最显而易见的重要特色。别看它厚,如果你愿意,几乎不用歇一口气,花个一天两天就能顺畅地读完。用豆瓣上一位读者的话说,“文笔无比的丝滑,读起来跟吃打卤面一样吸溜吸溜的”。

  正是这种痛快十分的体验,让人仿佛回到了在被窝中挑灯夜读的学生时代。那激情澎湃、欲语还休的心境,是文学才能掀起的波澜,实在令人怀念又感慨。

  对于文学作品来说,“好读”的另一个近义词是“通俗”。“通俗”是不是一个好的评价?各有各的看法。叶兆言倒是非常坦率,曾撰文《小说的通俗》直抒胸臆,说“小说本来不是什么大学问,小说本来就是通俗的东西”。

  如果说,“被看见”是文学实现其价值的前提,那么《璩家花园》胜就胜在了这份“俗”。

  小说的角色都是普通而平凡的“俗人”,如每一个你我,或者身边亲友。

  璩天井,一个像“阿甘”一样的傻小子,看起来似乎除却成功和喜欢的姑娘共度一生之外,其余一事无成,没有享受任何主角光环,甚至还有些糊里糊涂——糊涂到在高考恢复后考上了好大学又没去报到,又糊涂到连那位姑娘给他“戴绿帽”都毫无察觉。

  那些配角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是一群名为工人、保姆、个体户、教师、警察、干部、知识分子等等的市井小民,没什么身份显赫的贵人、天赋异禀的奇人,或是刚正不阿的伟人。他们不好不坏,游走在人性的灰色地带;他们不算成功也没有跌入尘埃,普通人大多如此状态。相比遥不可及的“大人物”,这些“小人物”更容易被社会风吹草动波及,他们所面临的抉择、困境、心态才能与大多数人达成共鸣。

  小说的故事听起来也都是些“俗事”,尽是时代滚滚车轮碾出的家长里短。

  就像莫言和高密、汪曾祺和高邮、张爱玲和上海,叶兆言是和南京深度绑定的作家。他书写了南京城四十余载。不过,除了后半段出现的“盐水鸭”,《璩家花园》的南京味并不太重。实际上“盐水鸭”换成“姜母鸭”“北京烤鸭”也未尝不可。就连故事发生地“璩家花园”究竟在哪儿也不甚重要。用叶兆言的话说,“任何有一点历史的城市都会有这样古老的、有变化的、有故事的街区”。

  上山下乡、恢复高考、出国潮、下海经商、国企改革、棚户区改造……那些推动故事发展的历史背景,更是一群人的集体经历。这群亲历过的人,正活生生地在我们身边,能交流,也能干事。时代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或多或少的痕迹,也多多少少左右着他们的人生,又牵扯起我们的命运。

  这种普遍性使得读者能够很轻易地走进作者构建的文学世界,继而以自身的经历做链接、做延伸,由此及彼。

  更重要的是,小说的叙事也保持着平视的角度,说的都是大白话,没有讲什么人生道理、金玉良言,更没有开出“上帝视角”,带着读者把起因经过都给说明白、捋清楚。它留白给了读者巨大的空间,去想象,去思考,去填补那些言而未尽的情节。这是对读者独立思考能力的一种敦促与尊重,也是对真实生活境况的模拟——生活的苦乐不尽相同,谁又能指导谁呢?

  也许,这也是叶兆言为什么认为《璩家花园》与梁晓声《人世间》相比,世界观和文学观并不同的原因。比起带有俯视视角、知识分子意味的“人世间”,他还是更喜欢“人间”和“民间”。

  前不久,我怀抱着邀请“大咖”的心情,忐忑地和叶兆言约专访。过程比想象的顺利太多。他认为,这是对出版社出版本书的尊重,对记者报道文学创作的尊重。又想起早前,他曾在别的媒体访谈时说过这样两句话。

  一句洋溢着确凿的自信:“这是我真正看家的书。”

  一句微澜着无奈的卑微:“今天阅读我作品的人已经不多了,少得可怜。正因为如此,我格外珍惜,珍惜自己还有写作的能力,还有写作的机会。”

  身处讲究效率的今天,耗费好几年,写一部长长的小说,把时代写得举重若轻,又把人生写得欲说还休,还有意无意留给了读者发挥的空间,很难,也很难得。

  现在,叶兆言——这位大名鼎鼎的叶圣陶的孙子、知名作家叶至诚的儿子,成长在不折不扣文艺之家的“继承者”;既在厂子里拿过好几年铁钳,又是终成拿笔杆子过活的“跨界者”;年近七十还保持着“战斗热情”的文学圈公认的“拼命三郎”;会跳出来说“纯文学从来就是一件皇帝的新衣,大家都这么说,于是也难得有人跳出来揭穿”的“实在人”——诚挚地捧出了一部《璩家花园》。

  它值得我们去读一读。这费不了多少时间。

  文学创作的难与易

  记者:在这样一个年纪,耗费精力去投入这样一部宏大作品的动力是什么?

  叶兆言:说不上什么动力。作家就是一直要和“写不出来”作斗争,和“写好”作斗争。《璩家花园》只是我连续劳作的其中一步,就像运动员一样打了一场比赛而已。当然,随着年龄大了,体力会有点跟不上。所以比较笨的办法就是增加每天的工作量。

  可以明确的是写作并不容易。都说“便宜没好货”,写得累,写得不容易这是正常的,艺术就是克服困难。我能接受精力耗费的“写不出来”,但一直觉得“写作容易”是个大问题。

  记者:要怎么理解“容易的写作”?

  叶兆言:因为写作一旦容易了,就意味着你可能在“驾着轻车走熟路”。这是写文章的一个大忌。媒体总说我关注南京、熟悉南京、熟悉民国。这种评价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一种“麻醉剂”。文学创作不应该轻车熟路,一定要有许多“不痛快”“不适应”才有意思。

  当然,一个作家也许已经费尽心思变花样了,在读者看来可能也没“跳出去”。但是我必须要有“要跟自己过不去”的想法,并为此做出努力。如果一篇小说没有让我觉得有不好驾驭的地方,那就是有问题的。

  记者:您觉得《璩家花园》不好驾驭的地方在哪里?

  叶兆言:每一本书都有不好驾驭的地方。要说《璩家花园》有什么不一样,主要是技术操作的问题。

  比如写民国小说,我毕竟不是那个时代的人,所以最关键的是要把不熟悉的历史尽可能写真,要让读者觉得“这家伙好像就是那个时代的人”。“真和假”对于读者的阅读体验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事情。

  而《璩家花园》描写的时间和空间我都太熟悉了。我就想把它弄得跟假的一样,让人觉得这故事和我本人没关系。我其实不希望人们评价《璩家花园》“写得很真实”,因为它本身就是一部虚构小说。

  记者:把小说写“真”不好吗?

  叶兆言:小说是虚构的,“真实”不应该是它唯一的评价标准。都说“真亦假时假亦真”,这个“真假”是可以相互作用的。

  卡夫卡写《变形记》,把人变成甲虫。这事情显然是假的。但是他把人变成了甲虫以后的感受写得跟真的一样,让读者能体会、理解、代入这样一个看似荒诞的故事。文学艺术要表现、要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人的真实处境,而不是故事的真实。

  人物塑造与“爹味”

  记者:《璩家花园》主角璩天井很平凡,也有点窘迫,他的人生轨迹也几乎是“被动接受”的结果。但是您很喜欢他。您觉得这样一种人物的闪光点在哪里?

  叶兆言:写小说人物,我当然希望他们身上有闪光点。不过,我觉得璩天井身上可能既有贾宝玉的影子,又有薛蟠的影子,三言两语说不太清楚。读者可以自己体会。重要的是我给了他“生命”,就必须要让他“活起来”。

  我清楚地知道璩天井是个理想人物。现代人很少会有人像他那样去痴迷、踏实、不计回报地只爱一个人。但就算99%的人不是这样,也还是会有那1%的人存在。璩天井就是这样一个幸福的人。

  记者:怎么理解璩天井的“幸福”?

  叶兆言:说老实话,我一直认为“爱别人的人”比“被爱的人”更幸福。我这段时间在岭南大学驻校教课,让同学们写一封情书。我发现他们最大的问题在于表达的都是“希望别人来爱你”。

  记者:是太“被动”,没有掌握“主动权”。

  叶兆言:这和主动不一样。他们没有把那种纯粹的天性,单向度的、像阳光射出去一样不图回报的爱展现出来。好多年轻人在表达“你爱不爱我,我爱不爱你”,这是一种交易。所以我一直说璩天井是“假”的。我需要在他身上花很大的力气,让这一个假的人立起来。

  记者:您希望读者成为璩天井一样理想状态的“幸福”的人吗?

  叶兆言:完全没有。现在有个很流行的词叫“爹味”,是吧?我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在小说中间“爹味”太重,不要有太多评判在里面,这是很要命的事情。

  我比较担心的是,读者在阅读上会有一些困惑。比如璩天井不小心爬上祖宗阁,意外看到女性更衣,感到大为震撼的事情。它反映的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存在,不是什么低级趣味。我担心璩天井留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个“不正经的男孩”。

  今天,大家的阅读可能比较粗糙。其实我在小说里面埋了许多需要深究的细节。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够在阅读的时候,把它们背后的深意给挖出来。

  读者评价与作家使命

  记者:《璩家花园》面世有一段时间了,也开了作品研讨会。对您来说,哪些评价让您印象深刻?

  叶兆言:不能说我很在乎读者意见,也不能说我不在乎。但问题是我的习惯是一个作品写完了,得赶紧进入下一阶段的工作状态。我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人总是很虚荣的”。不要太在意别人的评价。就拿我在岭南大学做驻校作家来说,我就觉得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每周要讲一节课,我得写讲稿。写完讲稿,年纪太大了又背不下来。太累。

  当然,有时候也有意无意会看到一些评价。对于那些没说到“要害”的评价一笑了之就行。也有很尖锐的批评家,真是看到你的弱点,需要严肃对待。

  记者:哪些评论戳到您的“要害”了?

  叶兆言:有两个人说的话我经常会想起来。

  一个是王朔。当时别人转给我一篇他的文章,大概意思是:像叶兆言他们那样的江南才子,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记者注:王朔曾在访谈时提到:“苏童、叶兆言,在南方的生活太舒服了,作协像个大家庭一样,所以文章有闲适气、才子气、六朝气,小说也就一般般。”)我会把他的话用来提醒自己,不要过得太舒适,不要才子气,不要自我得意,要老老实实工作,老老实实干活。

  还有一个顾彬(记者注:德国汉学家)。他的很多观点我是不同意的,但有一句话的确是悬在我脑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说:中国作家最大的问题就是重复自己。

  我总是在提醒自己不要重复自己,我们从事的文学必须是要有追求的,是世界性的。南京作家写的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而中国文学又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世界文学像高山一样竖在我们面前,我们必须努力往上爬,不能停止攀登,不能固步自封。

  我的兴趣并不是南京的“盐水鸭”和“鸭血粉丝汤”。我永远不要做一个“卖土特产的”。

  记者:您觉得这个时代,身为一个作家的使命是什么?

  叶兆言:使命这个词太重太大,一个小小的作家怕是担当不起。作家永远不要高估自己。鲁迅也说过“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我对自己有非常清醒的认识,老老实实把文章写好,不要装,够真诚,就可以了。

  记者:其他就留给后面人评价。

  叶兆言:对。但我也在想,一个作家有时候也挺忧伤的。现在看文学的人不如以前多了,很可能我作品根本到不了别人的眼皮底下。

  但就像爱情一样,就算有99%的人都不再看了,也还有那1%。这种信念支撑着我:万一别人有机会看到你的小说,你要对得起别人。

  记者:接下来的新作会做一些创新吗?

  叶兆言:肯定有,这个是毫无疑问。但是我在没有完成以前先不想说。

  记者:是小说吗?

  叶兆言:当然是小说了。最快出来的大概是在岭南大学上写作课程的讲稿。从理论上说,课要持续到明年1月。

  记者:会把上课内容整理成书?

  叶兆言:其实也不是整理成书。我是先写成书再讲。这是最笨的办法。

  (本报记者 严粒粒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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