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遇右军
朱炳仁
我祖籍绍兴,踏青访友常游兰亭。一日竟然遇上了王羲之。右军递上一杯黄酒,两人对饮,曲水畅叙。我以记之,终成:《王羲之痛哉》散文诗一首:
是日也,右军与我会与此地,列坐一觞一咏,畅叙幽情,
右军曰:今心如兰亭曲水,俯仰人生莫不感慨,尤以斯文,总令余静躁不已。
我曰:羲公兰亭“修禊”,一纸《集序》一举成名,以茂林修竹之盛,得崇山峻岭之尊。陈迹映带左右,后之览者,无不向之所欣。天下第一行书,当以丝竹管弦庆之。
右军大呼痛哉:此《禊序》系少长荐之,余一时兴起,修短随化,书此草稿。三百余字,无和畅之惠风,有暮春之倦色。虚诞妄作如此相如,岂非生死亦大矣。
我闻之失色,羲公何出此言。
右军亦形骸大变:夫怀会稽以抱山阴,以清流激湍为信可乐也。书稿事异世殊,少白鹅之咸集,缺天浪之永和。涂抹癸丑,错漏崇山。此书仅展于一室之内,现放浪引宇宙之大,岂不有辱斯文。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如此涂鸦之作,时人万不可学步。求朱君合契群贤,当终期于尽。
羲之言毕,我突然梦觉。录其所述,临文嗟悼。叹今之书家陈迹,老之将至,以造神而快然自足,谁识羲公之痛乎?悲夫。
想那永和九年(353年),王羲之即兴挥毫,这便是有名的《兰亭集序》。据传,此系右军酒后一篇“急就章”,不仅癸丑两字涂如墨猪,“崇山”又是漏掉后补,写“嶺”字的时候,还不小心误将上边的“山”给弄丢了。324个字的醉书,涂抹的地方大约有20处。羲之酒醒,恨此作有碍观瞻,颇为不满,重写多次,却更不如己意,只能将醉酒时写的第一稿率然交卷。
哪知众人一览,均称此书“备精诸体,冶于一炉”“天质自然,丰神盖代”。后世更是赞誉鹊起,势不可阻。唐太宗更认为右军“尽善尽美”,“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
但是此后的千百年里,王羲之的书法地位也不乏质疑,如韩愈就有“羲之俗书呈姿媚”的言语,即使右军的大推手梁武帝萧衍,其心目中也没将他排在C位,而是列钟繇之后,甚至于其子王献之之后。到了现代,大家郭沫若先生竟怀疑《兰亭序》不是王羲之作品的原貌,发表了《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
我看了《兰亭序》法帖,也对其特别不解,我问父亲,你说为什么世人所赞天下第一行书,竟乃是“涂抹癸丑,错漏崇山”的涂鸦之作?父亲呵呵一笑,“你尚年轻,当你沉淫墨海久后,自然明白个中奥妙了”。
我童稚起随父朱德源学书。我陪同他去过兰亭不知其次。那里不光是有近亲可聚,而且也是朝圣之旅,父对我说:“虽颜柳之法无人能及,但能称之书圣的唯王羲之了。”
父亲学帖法古,广采众长,给名山古刹题书作匾,在杭城手书数千幅招牌榜书,墨耕一生得益良多。我也尊父所教苦苦寻觅书艺的个中奥秘。
后来终于邂逅王羲之,羲公是性格雅直、谦卑过人、宦情淡薄的一代大家,他对“朱君”诉说缘由。一问一答,一觞一咏,涵盖了文人雅士的超然心声。
“朱君”深感其“岂不痛哉”之心?披上想象的翅膀,借王羲之《兰亭集序》的词语,录其所述,重新成文。三百余字几用殆尽。文毕思之再三,突然感到,文字再为华丽,但其精气层面,一定也乃“涂抹癸丑,错漏崇山”的涂鸦之作。涂改添加,抱残守缺,是鬼斧神工,天意使然。或是另一种高悬的艺术完美。不知这样我是否悟觉父亲所以说的“个中奥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