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花非花蓝印花
潘江涛
一
暮春时节,我们去三单追寻蓝印花。
三单,被人誉为东阳西部的“小西藏”,翻过一道山梁,就是我的老家磐安。
蓝印花布,与博士菜齐名,是由棉帛印染而成的东阳特产。“足蹬布鞋头,身穿土布衣,日吃霉干菜,夜盖荷花被”,曾是东阳人清苦生活的写照。时光流转,如今又是另一番说辞:“最香还是家常菜,最美要数土布衣。”“当官要当副,穿衣要穿布。”
土布衣大多染成或青或蓝的单色,男装中式,女装对襟。当年开展传统教育,有一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口号,是教人节俭的,现实却很难做到。因为土布衣是农人的日常服装,日晒雨淋,几乎天天浸泡在汗水里,三五年已是极限。
以蓝印花布制成的荷花被,是东阳、磐安一带婚嫁的必备之物。被面上的蓝白图案多为荷花,配以鲤鱼吮莲或鸳鸯戏水等等,盖在新人身上,安详幸福。这是母亲对女儿的牵挂,亦是娘家对新娘的祝福。
外婆是小脚女人,活了90多岁。听妈妈说,她原本是大家闺秀,陪嫁之物除了荷花被,还有蚊帐、布袋、围裙、包袱、头巾等。这些蓝印花布做的日用品,清新清美,在红彤彤的家具中,透出一股清白家风。只可惜,妈妈3岁那年,外公因病去世,二十出头的外婆像从云端跌落凡尘,度日维艰。等小外公做了上门女婿,那些小物件亦就不知所终。
父母农耕一生,除了几间破旧泥房,没什么遗物。2012年4月,89岁的爸爸离我们而去。料理完后事,妈妈默不作声地清理爸爸生前用过的物品,包括躺过的板床,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子,等等,越是贴身的东西越在清理范围,然后一股脑儿地丢在门前的大路边,在一缕青烟中化为灰烬。
这把火看似无情,实为一种由来已久的丧葬习俗,可视为一场残忍的清除行动,也可视为一种永恒的纪念。想当年,家家户户都离不开蓝印花布,现如今却成为省级“非遗”,恐怕与这一习俗不无关系。
之后,妈妈含着泪水,把我们四兄弟叫到一块儿,说了说爸爸的遗嘱,分给我们人均200元现金。这个钱,俗称“余银”,我把它装在一枚特制的信封中,想念爸爸的日子,还会拿出来瞧瞧。
其余物件的瓜分,以实用为前提,是妈妈深思熟虑的抉择。分给我的,都是宜于收藏的东西:一支杆秤,一只肉桶和两块土布。
去东阳三单前一天,箱底土布见了天日,一块是我们小时候睡过的旧床单,另一块沉甸甸的,是崭新的一匹,似乎刚从织机上卸下,手感粗糙中透着细腻。凑近嗅嗅,尚有一股股淡淡的清香。
二
林栖也是在荷花被里长大的,但先前却不知蓝印花布为何物,也没有见过传统的印染场景。
2016年夏天,她参加国内一次蓝印花的研学,又去了日本考察访问蓝印花技艺,也许是心有灵犀吧,老是觉得这蓝印花与家乡有着某种天然联系,忍不住给妈妈打去电话,是妈妈发来的一张照片,瞬间唤醒烙印在脑海中的童年记忆。那一刻,两个互不相干的概念终于合而为一——“蓝印花”就是“荷花被”!
蓝印花,蓝白相间,在林栖眼里竟是越旧越美。对于许多颜色来说,时间的累积只能增加磨损,令它们显得衰败和不堪。旧蓝则别有味道,恍若陈酒,或老去的亲人。它条理清晰的纹脉混合了山野的气脉和时光的表情,让人想起过往的岁月,以及在岁月中积累着痛楚与快乐的乡土与乡民。
她悄悄地回到家乡,欲凭一己之力,“记录”蓝印花布的故事,为自己,亦为这个滋养她成长的小山村。
村里老人都认得林栖,却叫她“钰芳”或者“芳芳”。听她问起蓝印花布,从外村嫁到蚊子坞的桂花婆婆爽快地抱出陪嫁的荷花被,因为年代久远,被面已有一块块补丁;生花婆婆是姐姐拉扯大的,50年前出嫁时,姐姐特意为她缝制了一床荷花被,上头印着的“忠”“幸福”“团结”,蓝底白字,清晰如昨。
“忠”被爱心圈定,“团结”位于下方两侧,寓意夫妻应忠诚相待,只有永结同心,才能白头偕老,收获一辈子的幸福。
100床荷花被,100种人生。林栖见过世面,手下又有一支擅长数字技术的创业团队。他们白天走访,夜晚剪接,再配以不乏温情的文字解说,不出半月,一部以“家”为主题的纪录片《被子》即告完成:夕阳西下,袅袅炊烟发出了归家的信号,穿着东阳土布衫的乡亲们荷锄负薪,牵着老牛行走于田间阡陌,晚霞为他们勾勒出了温柔的影子。
蓝与白,永远是大地四季最温柔、最安稳的色彩。林栖把片子和一组蓝印花布制作的服饰带到国际时装周,甫一亮相,便仿佛让人跌入小桥流水的江南梦境,跌入“终朝采蓝”的甜蜜幽思……
三
生活在左,诗意在右。林栖去年从圣门潭村流转了100多间旧房,倾力打造独具江南特色的蓝印花布艺术村。
蓝染工坊建在小溪边,屋里一口大锅,屋外3只大缸,染的颜色有黑的、藏青的和毛蓝的,此乃老百姓的三原色。但缝制荷花被,严格来说,只能是蓝印花布。
刚刚出锅的蓝印花布被晾在溪流两侧的钢棚上,背景是长的河流和宽的田野,是宋代的石拱桥、明代的戏台和清代的油坊。湿漉漉的蓝布上,印有白色的龙凤呈祥和麒麟送子。用其制作荷花被,寓意生活和美、代代相传。
靛蓝染色,俗称蓝染。此蓝曾经以不同的形状出现在衣裙、被褥、枕头、手帕、头巾、包袱上。朴素的蓝色,唤起我对少年时代穿着的记忆——上身是短短的蓝印花布小袄,下身是宽大的裤子,这明丽雅致而纯朴温柔的衣着,是姐姐留给我的美好印象。
蓝印花布因简洁而生动,但手工制作差不多要20道工序,需一次次洗掉浮色,才能渐渐看清最初设计的图案——取材于百姓喜闻乐见的戏剧人物,或动植物和花鸟组合成的吉祥图案,采用暗喻、谐音、类比等手法尽情抒发民间百姓憧憬美好未来的理想和信念,寄托着群众对美满生活的向往和朴素的审美情趣。
蓝印花布发源于秦朝,盛行于宋朝。宋室南渡后,蓝印花布的发展遂汇集于江南一带。前些年,大凡要拍背景有染房的影视剧,国内导演大多要到桐乡乌镇取景。圣门潭博物馆恰好为来横店影视城拍摄的导演们提供了别样选择:高挑的染房拉长了视野的布局,一匹匹长长的蓝印花布,在阳光下轻轻飘扬着蓝色、白色与图腾们共舞的画面,让人顿生无限浪漫的憧憬。
不觉春归程,静待万物盛。蓝印花,似花非花,简单、原始的蓝白两色,分明就是盛开在三单的共富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