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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4版:钱塘江

丁敬走过西泠桥

  白云初晴,日光抱暖,玉壶买春,脱帽看诗。我在京城的君宝阁金石艺术馆品茗谈艺,又静静观赏一方清中期篆刻大家丁敬的绿田黄印章,印钮是三螭献瑞的立雕,印文是:“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

  杨柳风微,我仿佛看到丁敬正倚在杭州西泠桥上的白玉阑干,春水渌波,疾风振林,几声清唳,载歌幽人。

  这两句五言诗,取自唐代诗人韦应物的《东郊》。韦应物做过苏州刺史,别名“韦苏州”,写诗被誉为“五言长城”,与刘禹锡和杭州刺史白居易合称“三杰”。

  丁敬素来喜欢从唐宋诗中摘句入印,例如唐代张氲的“下调无人睬,高心又被瞋。不知时俗意,教我若为人”;唐代刘长卿的“一生自疏旷”;南宋胡仔的“一钩凉月挂西楼”;南宋汪元量的“一灯夜雨故乡心”。

  不过,丁敬似乎更加偏好白居易。翻阅汪启淑编纂的《飞鸿堂印谱》,不经意间便邂逅到他的印文:“花樽飘落酒,风案展开书”,出处是白居易的《寄皇甫七》。

  白居易为官杭州期间,共写下了二百多首诗文,如《钱塘湖春行》《忆江南》《春题湖上》《杭州刺史厅壁记》,又有名句“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而且,恰是自《钱塘湖春行》始,西湖才形成了历代文人的醉吟风景,又幻化为古典中华的大美物象。

  只是,我暗忖,既然韦应物世称“韦苏州”,白居易或也该有“白杭州”的美名?偶读唐人张籍的《答白杭州郡楼登望画图见寄》,终于印证了我的揣测。

  丁敬喜欢白居易的杭州诗文,有一个特别的原因:丁敬是杭州文人,住西湖边,喝西子酒,过西泠桥。

  白居易情系西湖,不舍杭州:“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丁敬却可谓一生勾留是此湖了,他在诗里写道:“吾乡山水吾真爱。”他曾刻有一方好印:“两湖三竺万壑千岩”,印中的“三竺”是西湖之西的天竺山的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座寺院,而“两湖”则是历史上对外西湖和内西湖的称谓。

  丁敬共存诗474首,或许他诗不如印,但是,他的两湖心印却是诗情旖旎:“落月停云思最苦,何时归话两湖边。小李将军著山色,斜阳衬出两湖间。”

  从康熙到咸丰的将近二百年间,有八个知名的钱塘印人四处访古,探寻西湖的寺庙、塔幢、墓碣、摩崖、嵌壁文字,又先后在西泠桥上流连。这八个西湖漫士史称“西泠八家”,对清代中晚期的印坛影响巨大,八家之首便是丁敬,其后是黄易、蒋仁、奚冈、陈豫钟、陈鸿寿、赵之琛、钱松。故此,西泠也渐成印学的享用词。

  西泠桥畔,陈鸿寿刻过“西泠钓徒”,钱松刻过“小住西湖”,丁敬则刻过“西湖禅和”——却是为大恒和尚所作。

  大恒和尚即书画僧释明中,字烎虚,曾作《龙泓小集图》赠丁敬。丁敬说大恒和尚是他的“方外契心之友”,为他还刻过“烎虚中图书”“大恒”“明中大恒”“明中之印”,就连那方最有名的“两湖三竺万壑千岩”,也是丁敬刻赠予大恒和尚。

  丁敬曾刻过一方诗印“交游一半在僧中”,原来此诗也是取自白居易的佳句。若说丁敬的交游圈半是三竺的高僧禅师,那么,另一半则是西湖的书画家和篆刻家,丁敬时与那些文人雅士在西泠桥吟风弄月、赋诗会文,往年同在鸾桥上,见倚朱阑咏柳绵。

  桥中之士,便有金农。

  金农是扬州八怪之首,可他却是杭州人,而且是丁敬的近邻,只是经常往去扬州。清代杭州学者杭世骏说金家距丁家仅“一鸡飞之舍”,金、丁两人算是发小,始交往时丁敬才十二岁,还是追风少年。金农嗜奇好古,收金石文字千卷,丁敬仰慕金农,说他“吟诗鉴古,卓然古人”。

  丁敬和金农常常同过西泠桥,又曾相伴游走南屏山观米芾琴台石刻。金农边走边唱:“君袖石,我抱琴,癖各具癖心同心”;丁敬也是边赏心边行吟:“款漫风前杖,谁知客意闲。蝉声疏树径,湖影夕阳山。”

  丁敬和金农都酷爱梅花,也都擅画梅树。丁敬还为自己刻过“梅垞”印,又隐在西泠桥畔的梅苑里吟梅:“似雪寒梅遍涧阿,临流憩石偶婆娑”;“梅花了解相思苦,抱著寒梢不肯开”。

  而金农的西泠梅林,繁枝密萼,花光迷离,恍如晓雪之方开。是谁说,梅花开时不开门……金农却偏偏月下开门,还写了两首梅花诗:

  砚水生冰墨半干,画梅须画晚来寒。

  树无丑态香沾袖,不爱花人莫与看。

  老梅愈老愈精神,水店山楼若有人。

  清到十分寒满地,始知明月是前身。

  金农写《画梅题记》,艳羡丁敬家藏王冕的红梅小立幅乃“元时高流妙笔”。王冕是元代画梅大家,别号梅花屋主,画梅学扬无咎,喜作胭脂梅花,有《梅谱》传世。王冕还始用花乳石治印,锋神浑朴,别饶古韵,又自号煮石山农。

  四百年后,丁敬在西泠桥下煮石刻字,其印艺以秦汉为宗,他赞道:“秦印奇古,汉印尔雅,后人不能作,由其神流韵闲,不可捉摸也”;“古印留遗,莫精于汉” ;“秦印之结构端严,汉印之朴实浑厚,后人不能拓摹也”。

  但是,前人虽崇尚秦汉,却多贬抑六朝唐宋,如明人沈野《印谈》曰:“六朝而降,乃始屈曲盘回如缪篆之状,至宋则古法荡然矣。”惟丁敬不拘前法,又能妙悟六朝唐宋的谛道,他站在西泠桥上,远望离群而去的岭上白云,空碧悠悠,阴阳律动,痕迹俱化,浑穆天成。

  康熙五十一年(1712),丁敬写下了一首著名的论印绝句:

  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

  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

  这首诗,是丁敬《论印绝句十二首》之十一。此诗缘起清代篆刻家沈心首唱《论印绝句十二首》,之后又历时数十载,由丁敬、厉鹗等十二家西湖文人陆续同题唱和,共隔空吟诵156首论印绝句,终成一场堪比兰亭雅集的西泠印学诗会。乾隆五十七年(1792),吴骞将十三家论印组诗结集《论印绝句》。

  岂止是唱诗论印,丁敬早年便开始搜讨钱塘的摩崖石刻、碑额题记等金石文字,集录,诠订,编辑,“亲率徒役,伸纸渍墨,轻摹响搨,更欲作考,以征放轶”,十年一觉西泠梦,终于刊印出《武林金石志》。

  晚年,丁敬又和金农一同为汪启淑校订《飞鸿堂印谱》。在皎洁的连史纸印谱上,落满了西泠的旧时月色。

  三百年了,丁敬的绿田黄印章还在默默地散溢着西湖的幽光,那才真正是古雅富丽……明月来时,如瞻岁新。

  在丁敬七十年的生命里,一柄刻刀,就是他的时间;一方石印,就是他的记忆;一树梅花,就是他的故情;一泓碧波,就是他的相思水……

  而一座湖桥,那座明月白露的西泠桥,对于丁敬来说,就是他的一生。

  有谁知,丁敬来来去去走过多少回西泠桥?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蓬蓬远春,归雁平沙,风篁成韵,丽宇芳林,碧水丹山映杖藜,夕阳犹在小桥西。

  然而,乾隆三十年(1765)的一个日夕时分,当丁敬最后一次踯躅着走过桥去,竟再没有回转。桥连虹断,鸿雁不来,暮云合璧,露气沉寒,满堤芳草不成归,斜日画桥烟水冷。

  之子远行,暂游万里,山走云奔,少别千年,旧景只余吟袖色,轻香已散环佩空。门外垂杨岸侧,画桥谁系兰舟?

  惟其清冽的西泠风,纷披草树,散乱烟霞,木叶黄落,戚戚多悲,倏忽间,却又把丁敬诗囊里的一纸诗叶吹落天外,最无端处。

  据说,那是丁敬的西泠绝笔:

  垂杨倾倒草萋萋,遮断蒙苔印屐泥。

  野鸟不知人怨听,飞来犹是尽情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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