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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换衣记

  一

  每个季节都有一个独特的按钮。春天或许就是风筝,夏季不变的是蝉鸣,秋天是金黄金黄的叶,而冬季,只需一丝一缕烤番薯的香,远远地飘过,钻入你的鼻子,瞬息就会想到围巾、手套、软软的毛衣加上轻盈的羽绒外套。

  有时候我想,这么多衣服的式样,真不得不佩服我们人类,换季的意义仿佛就在于换衣,有人不吃不喝也要捯饬上一件新的。而我呢,每当换季,看着衣柜里属于上一季的那些织物,总不免要头皮发麻,背脊发热。

  夏季的薄衫按理是不占地方的,可是除非雪纺的面料,其他纤维一类的织物还是要挂起来才行,不然等到三季过后,任你怎么熨烫也是不能回到原始的平整服帖。冬季的大衣虽然有点娇气,倒不如用习惯的方式挂起来省事,因为一折而成的折痕就像长在上面一样,非得用蒸汽熨斗熨上好几次才能勉强回复原形。这样一来,会花去你更多倍的时间,定是得不偿失。

  但并非每个人都会有换衣的烦恼。我倒是羡慕商场里上班的人,基本是一件短袖就穿四季的。即使到了冬季,商场里暖气开得足够,与夏季是无二般的。她们只消在外出时于短袖外面套上一件毛衣和羽绒外套,就足以抵挡劈面相逢的冷。

  选择衣物当然还应考虑地域的限制。北方与南方是不一样的。比如在杭州,春季那么短,春季和夏季仿佛是连在一起的,冬季的羽绒外套和棉服基本还没穿出人形就暖起来,如果遇上一次暖流,甚至直接就跳过了春天,衣柜里怕是要乱了套。

  还有,东部海岸吹来的季风,常常伴有冷空气的突袭,或者间或的热浪的空降,还没开春就需要拿出短袖降温,夏季里也可能见到在风雨里裹挟厚厚的冬衣前行的人。

  季节似乎不再有清晰的分界线,而早已适合这个地表温度变化的人们也有对付的招数。有些人轻松地想到了洋葱式穿衣法。短袖外面是卫衣,再加上一件毛衣背心,接着是薄呢外套,再是风衣,或者是薄毛衣加上呢大衣。随着早中晚温度断崖式的跳动,你只要随意增减衣服就行。可还有一个问题,也许是你没有想到的——这样是不是人人都得有一个容得下四季衣服的全季衣柜。

  有时候生活也是这样,明明是有分界的,却迷迷糊糊地出现了跨界。这样一想,季节的正常轮换似又有了让人青睐的原因。

  二

  20世纪80年代以前,两套衣服轮换穿是很普遍的事。记得我家隔壁搬来过一户山里人家。据说房子是租的,那时候,租房还是个很新鲜的词。所以我倒是记得深刻,让我记忆更深刻的原因可能还在衣服上。

  这户人家有一儿一女,儿子读初中,女儿比我高一个年级,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他们家里以做棕绷床为生。

  我们那时是走读的,学校到家里要经过池塘、田野、机耕路、菜园。当紫云英也就是苜蓿花开放的时候,我们还会在田埂小路上比谁跑得快。站在旷野之中的我们,开始留意哪个同学和谁结伴,也开始慢慢注意到自身的美,物质上攀比的心理也同年龄一样在渐渐滋长。

  这时候那个单独走路回家的高年级男生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他经常穿一样的白衬衫和灰色长裤,还几乎雷打不动是一样的发型,在我们看来,他就像一个茕茕孑立的孤者,却有着看似沉默的智者风范。

  有一天,同学了解到这个男生是五年级那个语文课代表的哥哥,就开始说起他的衣服来。那个女同学平时就很腼腆,也许因为是从山区转学来的,平时也不见她在课间出来玩,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我们最后的疑问聚集到她哥哥是不是只有一套衣服。不过,这个疑问一直没有问出口。

  我是在外婆家的学校上学的。周六回自己家的时候,发现隔壁的空房子里住了人。门廊里还放着两根长凳搁着一个架子,那是一个差不多床一样大小的架子,有棕色的绳一团团放在边上,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正用那棕色的细小的绳织那张床。

  让我惊奇的是他穿得和那个高年级男生一样。后来,我上初中时,这家的儿子考上了浙江大学,这在当时堪称一件惊人之举。我们镇上的大人教训自己的儿女时,便会常常来一句:“你要是能像棕绷佬的儿子一样考上浙江大学,我给你一堆新衣服。”而他们家的女儿,就是那个语文课代表则是初中毕业后直接在我们镇上开了一家裁缝店。

  我高中假期回家,总能见到她穿着最新式的衣裙,走过门前。因为住在隔壁,我其实也观察过他们家的阳台,经常是同样款式的一套衣服晾在那里,白色衬衫和灰色长裤。那个中年男人的白衬衫常常是有点洗旧的样子,他一般会在手腕处翻出很大一圈,裤子则经常拖到地上。“他是不是只有一套衣服”就像童年一个隐秘的故事。

  三

  换季的时候整理衣柜,总在折叠、翻转、展示再堆砌中反复。见到那些一年没穿,连翻动都没有的衣服,触手生凉。

  衣服买进的时候是精心挑选的,旧年的光鲜已过却再没有机会出场。这么久的蛰伏,让它们虚度四季,让我深感抱歉,静静地面对时,我也总会留一留。这样每年都留一留,就留出麻烦来。真多得快装不下的时候,很多人选择了将旧衣放入回收箱。

  那天,我把那些看起来纤维不乱颜色正好的衣服一件件塞进“大熊猫”的肚子正无奈时,也只能庆幸,放进回收箱的衣服都会有公益组织安排的归宿。这样,私人的物品归入社会事务中去,不免会让人略有成就感,仿佛这就能为我打上标签——我终于成了一个不浪费的人。

  我一边整理衣物,一边渐渐走进记忆深处,在时光这个展厅中,有勾丝的只穿了一次的长筒丝袜,有染上了蓝莓汁的白色限量版卫衣,有少了一粒纽扣待修复的深色连衣裙,有2014年陈乔恩在电影中同款的碎花雪纺裙,还有……对于我来说,那件十年了也不愿意舍弃捐到旧衣回收箱的连衣裙,雪纺的面料和软糯丝滑的手感,每次见到都让我对整理衣物多上几分好感。

  那件白色小西服,绉纱的面料,表面那么多凹凸的沟壑手感却绵软,整衣又不失挺括,百搭的风格,更是让我节省了许多因选择穿什么衣服而所需的时间,算起来大概有200多个五分钟那么久吧。

  我想,当年那位专柜导购员美仙,她一定不知道,这一件她推荐的外套,有着这样一个长久的归宿。她每天都要整理柜面,入库、出样、盘点,更多的细碎活是剪线头、熨烫、整理吊牌、处理退换货。

  如果在街角相遇,我要不要告诉美仙,她其实也打造了一连串光辉熠熠的事件,她为一件外套的行旅所做的铺垫,远比想象的多得多。

  希望季节不会是简简单单一个比喻句,能把事物一笔勾销,能把时间瞬间抵消。它至少也得是一个比喻长句,让缤纷的衣服延伸出更多的长度,再留一点点安放故事的空间,作为归宿。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3 换衣记 2024-01-14 26568981 2 2024年01月14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