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送黛
蒋孝辉
慈扒坞,实在不起眼的小山村,南北长不过500米、东西宽不过300米,苍翠的青山绿林像一个摇篮将她怀抱其中,再犀利的目光也未能望穿周围的森林。
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袅袅炊烟,鸡鸣犬吠,那座十里八村最有名气且屹立百年一直完好的蒋氏祠堂,早已与自然融为一体,化为历史的尘土。
参军以前我在村里度过了平静快乐的20年。
近年来这方世外桃源,时不时有人光顾,挖笋、摘麻栗、钓鱼、抓蛇……我反倒是羡慕背包客们半缩着身子在农家屋檐下躲雨的那份惬意。
嘉庆戊辰年春月,全村七户人家轮流供工匠数年而落成的祠堂使慈扒坞的繁衍迎来了春天,越来越多逃荒的人来此定居生活。小时候很喜欢去抱一抱的那几棵粗大笔直的木柱子,那俊秀有力的竖联“甲第连青山九天日月开新运,高楼对紫陌万里风云起壮图”,让我看到了祖辈的意气风发和雄心壮志。足有十平方米的巨大的匾额上“理学名贤”四个大字,多少也有些宋朝程朱的底蕴。
为什么祖上最终选择了这个如今依然远离喧嚣的小山村,世代耕读。祠堂的建成,让村民们有了一个留下繁衍生息的理由。淳朴的村民有了自己精神正念,后辈们有了道德约束和信仰追求,在宋学的影响下,历代村民很少发生出格越界之举。从此,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之又小的山村有了历史,也有了故事。
“半亩方塘一鉴开……为有源头活水来。”站在村口的火种塘边,与朱熹《观书有感》可相媲美。
曾在杭州德寿宫看到那册南宋读书人楼璹的《耕织图》局部图,让我想起守在奶奶的身旁,看她纺线织布的时光。在灯盏豆大的暗光下,她左手搓着棉花线,右手摇着六角竹子纺线机的木手柄,看上去不是什么技术活,但要把线纺得又细又匀称且紧实,没有三五年的功底是做不到的。有了线,织布更为费力费神,奶奶不厌其烦地左手往复推着木机,右手机械式地穿着线梭,手指都磨得光亮光亮的。一整晚一整晚地耗着,也纺不了葡萄柚大小的线球,织不上一尺布。我小时候的尿布和套花绑带都出自奶奶的手,这份温暖至今还压在我的衣柜里。
今年暑假,女儿当起了学校棉花田的维护小工,国庆我还专门带女儿去看了那架积满灰尘的织布机,将自己当年那一个个窝在奶奶身边看她忙碌的夜晚分享给女儿,女儿倒是觉得大夏天给棉苗浇水除草要比我趴着看奶奶纺织更为辛苦。
想起以前跟在大人后面捡稻穗的日子,在每一个青黄不接的年份,父母的不慌不忙总能解除我心里的彷徨。
不过,“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都只是20多年前的记忆了,风吹稻浪的喜悦已经淹没在了眼前这大片一人多高野草疯长的痛楚中。
曾经往返外婆家的必经之路上,有多座供我歇脚、解渴的山铺(20世纪80年代专门供看山护林人员生活居住的泥瓦房)。一捆干瘪的六月雪,一大个黑皮西瓜,都曾是我们路过山铺的意外收获。
村民们从来舍不得伐木砍树,哪怕再是翻山越岭,尽是捡些因虫蛀枯死的松枝或是被大风刮倒大雪压劈的杂木。松树下那层厚厚的松针是绝好的引火之材,深受妇人们喜爱。
如今山铺被岁月侵蚀的只剩下一圈不足2米高的破败泥墙,宛如一个简易的无顶棚牛栏,那株开着零星小白花的野樱桃仿佛一头壮实的耕牛伏在栏当中。
尽心尽职的护林员夫妻相继老去,想起原本牛羊成群的那种勃勃生机,心酸感堵在了胸口。
但,美丽的慈扒坞依然在坚守。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就是喜欢这诗,家门口的那丛野菊花,始终不舍得拔去。
优质的农田荒芜了,剩下的哪怕种起来,也没有收成,还不够麻雀、野猪糟蹋的。现在,乡亲们将水源较好的农田和沙地,专门用来种点时蔬,以免长出野草,不出两三年甚至松树都能长成碗口粗。
多少次,从北京专程赶赴慈扒坞看望我父母的好兄弟,都甚是留恋山野生活,“看待诗人无别物,半潭秋水一房山”,《山居喜友人见访》的喜景犹在眼前。
乡村的夜晚寂静下来会比较早,大家早早地吃了晚饭,要是不串门,把门一关,就把一切关在了夜幕里。
酒,在男人的晚饭中是必不可少的,当兵、结婚的那两次,我都喝多了,醒来已是第二天临近午饭。
真不记得如何爬过那个木楼梯睡到楼上,只记得那盘下酒的清汤螺蛳是我醉倒的原因。
这让我想起,一开始,我是不敢下水的。
“怕什么?鱼塘水不深,不必怕。”父亲半推搡着将我赶入鱼塘。
掀起父亲头一天傍晚扔入鱼塘中的毛竹头,大大小小的螺蛳密密麻麻地吸附在竹枝的枝枝丫丫上,稍稍用手顺着枝头往竹篮里一摞,轻轻松松就能搞上2大碗螺蛳。
清明前的水温还是冰冷的,父亲喝上一大口酒暖了暖身子,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将毛竹头拉到另一个位置。为了一口鲜美,也为了锻炼我的水性。
父亲对慈扒坞的一山一水太熟悉了,父亲就是我眼中那座伟岸的山峰。
绿水青山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慈扒坞人,一代又一代的慈扒坞人深情地反哺着绿水青山。
父母不喜欢离开乡下,因为在老家,大家都尊敬他们。在乡下的日子,整天乐呵呵的,种菜、浇水、除草,根本闲不下来,那份怡然自得消除了生活的苛刻。堂前那盏十五瓦的钨丝灯,温暖地抚慰着我们一家,现在倒成了装饰,亦是回忆。
古诗《金缕衣》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也许生活就是要懂得取舍,这一点父母比我们活得通透,在乡村的田地里,初心如磐,风雨无惧。
独坐良久。
门前青山依旧,聆听父母的唠叨,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风动,心没动。
本想陪他们多聊聊,可特意留下来的那半天,沉默的时间比谈天的时间要长得多。
知道了慈扒坞过去许多的人与事,曾经因不了解不理解产生的纠结和挣扎都已经和解。如诗般的山村,我从这里出发。现在,陪伴父母是我回家最好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