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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妈妈的味道

  有一种味道,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岁月渐深,它慢慢渗入我的心田,常常令我眼角湿润。

  周末,我回老家,推门而入,闻到了幽幽的膏药味,看见妈妈走路一瘸一拐,我知道,她的关节炎又发作了。我想陪她去医院,她淡然地说,年纪大了,不要紧的,贴几张伤筋膏药,熬一熬就过去了。

  妈妈让我给她换一换膏药。我掀起衣服,见她背脊上贴满了膏药。我轻轻地抚摸着,问她疼吗?妈妈说贴了膏药好多了。

  妈妈坐在凳子上,弓着腰背对着我。膏药已经严重卷边,快要粘不住了。她舍不得浪费每一张膏药,一定要等膏药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才肯撕下来换掉。

  我用热水帮妈妈擦了擦背。妈妈一只手吃力地按着板凳,另一只手一点一点按脊背,寻找痛点。按准了,便在痛处停下手指,重重地一按,按出一个印子来,让我贴上膏药。我一张一张地往妈妈背上贴膏药,望着妈妈瘦骨嶙峋的脊背,闻着熟悉的膏药味道,不禁有些哽咽。

  妈妈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与泥土庄稼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夏收夏种时,每天打了鸡血似的起早贪黑,顶着炎热与时间赛跑。生产队里,女人干着和男人一样的活。有一天,我去送点心,看见妈妈正从烂水田中,一脚深一脚浅地将一担稻谷挑出来。妈妈个子矮小,在越踩越烂的稻田中,脚越陷越深,妈妈艰难地将谷担挑到田埂上,从头发到裤脚全都是泥和水,整个人成了泥猴一般。妈妈在河边洗了一把脸和脖子,我把点心递给她的时候,看到她肩膀上贴着伤筋膏药。

  捉襟见肘的岁月里,我们兄妹仨沉重的书包,压得一家人透不过气来。妈妈忙完了生产队里的活,拖着疲惫的身体赶回家,忙自留地,喂猪喂鸡,洗衣做饭。立冬过后,妈妈和生产队里的社员还没有来得及歇息,又得整装出发冬修水利。北风萧萧,刺骨寒冷,妈妈积劳之下,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从此以后,妈妈身上几乎长年累月贴着膏药。妈妈的房间里、妈妈的被子中,始终充斥着药膏味道。

  妈妈以前是不怕疼的。她剁猪草时,一不小心,一刀剁在手上,鲜血直冒。她放下刀,右手按住伤口,从灶膛里抓一把灶灰撒在伤口上,用破布条包缠一下,转身又去忙别的家务,她没吭过一声,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虽然晚上关节疼痛很难熬,但白天妈妈吞下一颗止痛药,就打足精神去生产队干农活。

  随着年龄增长,妈妈的关节炎变得越来越严重,手指骨节都变形突出了,每天依靠地塞米松镇痛。只要一天不吃,妈妈疼得常常睡不着,连翻身都很困难,整个院子都会听到她痛苦的呻吟声。妈妈呻吟一会儿,用手蘸一点红花油,使劲地按,使劲地擦,一遍又一遍。

  夏天,因为天气热,妈妈背上贴膏药的地方,就有一层红疹。瘙痒不止的时候,妈妈就忍不住用手抓,脊背上留下道道抓痕。严重的时候还会出现水泡,被妈妈抓破便出现溃烂。冬天,因为天气冷,又不如其他季节经常洗澡,一来二去,贴膏药的周边总会留下一些粘质。那些粘质不容易擦掉,几次下来,那一周便成了黑色。于是妈妈的背上,时常留下一块块长方形的黑边。

  这些年,我不知撕下了多少张膏药,也不知妈妈究竟换过多少张膏药。即使不贴膏药的日子,妈妈的身上依然有股淡淡的膏药味。

  疼,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却将我们的心紧紧勒住了。我们尝试了各种药物,甚至江湖郎中的偏方给妈妈治疗,却不见妙手回春,感到无奈而又心疼。妈妈只能靠着各种止痛药和膏药度日。我跟妈妈说,长期吃止痛药会骨质疏松。妈妈微笑着轻描淡写地说: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能过一日就算一日。

  妈妈最能熬日子,不论生活多苦多难,她都默默忍受,顽强不屈地挣扎着,坚持着。我一直希望年迈的妈妈,能进城跟我们住在一起,但妈妈不愿离开她的村庄,离开她的庄稼。妈妈有时也坐公交车进城来。我下班回家,看到厨房间放着几瓶咸菜和一些新鲜的蔬菜,便知道妈妈又来过了。她还为我晒好被子,又收进来,铺好,然后悄悄离开。

  我把头埋在暖烘烘的被子中,又闻到了那淡淡的膏药味道,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因为这是我妈妈的味道。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3 妈妈的味道 2023-10-15 26345000 2 2023年10月15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