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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一道光,驰过浙东田野

  一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五日,李自成的农民军抵达北京居庸关,监军太监杜之秩和总兵官唐通不战而降,京城最后一道关隘失落。

  京城陷落后,城内一座老旧的府邸内,一个五十多岁的浙东汉子,边北向拜阙边朗声说:臣为大臣,不能报国,臣之罪也。接着他又南向叩拜,遥辞浙东的老母。尔后他蘸笔写下“南都尚可为,死,吾分也。慎勿棺衾,以志吾痛”的绝墨,走到厅前,投环自缢。家人欲上前解救,被老仆哭着拦住了:此主翁成仁之日,嘱咐再三,勿可违也!李自成得知这一情况后,传令箭告诫:忠义之门,勿行骚扰!

  此浙东汉子,便是出生于浙江上虞的明末重臣、被誉为“不独为正人增华,尤为文人吐气”的户部尚书倪元璐。

  庚子年大雪节气的傍晚,我收到上虞倪梁村倪建君书记的一条短信,说有一位从美国来的倪教授,晚上想一起聚聚。倪梁村是倪元璐的故里,这位倪教授不远万里来到倪梁,想必是为了寻根。于是一个多小时之后,我们三个人在倪梁村边上的一家农家乐里碰了面。

  个子壮硕、国字脸配一头板寸的倪教授全名倪振民,年轻时从北京协和医学院硕士毕业后赴美从事肾脏病研究30年,在学术和商业领域都有相当高的建树。

  无论经历、职业和举止,倪教授典型一个理工男。然而谈及倪元璐,他的涉猎、积累、见地和视野,堪称这方面的专业人士。

  根据清朝有关天水倪氏的文献记载,倪教授属倪元璐的第二个儿子倪国宾这一支。明末之际倪国宾曾任秦州(今甘肃天水)通判,后国破家亡加上战乱,国宾无力归还故里,倪家便在天水安顿生息下来。倪教授说自记事起,他们天水倪家就一直未寻访过倪元璐的故里。读高中时他开始了解和搜集倪元璐的史料,来倪元璐的故里探访寻根也是他几十年的夙愿。

  位于浙东上虞的倪元璐故里倪梁村,是一个古朴的江南村落,田畴阡陌、绿树掩映、河流瓦舍、庭院错落。不久前,倪梁村刚获评全国文明村。对先祖故里清丽旖旎的江南景致和文明秀美的环境氛围,看惯了大西北雄浑粗粝的倪教授自然赞不绝口。他的赞叹,也让我忆起了三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倪梁村的场景。

  当时我在上虞小越参加农村工作队,晚饭后和一位乡里的干部返回住地。灰暗的夜色中我们傍着杭甬铁路边的一条土路慢慢走。半道之中,一声雄犷汽笛从身后传来,那汽笛石破天惊,撕破夜的宁静,让人血液鼎沸。接着是一束灼眼的光柱,像一把利剑刺碎夜的灰暗。光柱照亮的不远处,浙东的田野里一个河流屋舍、绿树庭院的江南村落古朴安详,纤毫毕露。

  “那就是出过明朝户部尚书倪元璐的倪梁村。”随行乡干部的介绍,让我第一次知道了倪元璐。从此这个名字像那束灼眼的光柱一样,一直在我的记忆里熠熠闪亮。

  二

  倪振民教授对倪元璐史实的熟稔如同自己掌上的纹路。

  倪元璐的出名,当然在于文章写得好,但古往今来,文人名士如过江之鲫,文章写得好的自不在少数。倪教授和我们都明白,文章只是倪元璐的表征,或是他学识才华的铺张;真正让其名垂青史的,是倪元璐大义凛然的风骨、爱憎分明的人格和肝胆忠义的操守。

  倪元璐担任翰林院编修时,阉党专权,魏忠贤的嚣张到了被称为九千九百岁、到处造生祠的地步。倪元璐奉命到江西主持乡试,一片万马齐喑中,他以“皜皜乎不可尚矣”命题乡试考卷,影射魏忠贤窃持国柄、大搞个人崇拜。朋友和同僚都为倪元璐捏了一把汗,他则泰然处之。

  “先祖的政治功绩,最典型的当数力陈销毁《三朝要典》,这不仅体现了他的大义凛然,也反映了他的政治智慧。”倪教授的赞叹发自肺腑。

  “由魏忠贤指使亲信炮制的《三朝要典》,于天启六年纂修,炮制完成后由礼部刊刻发行。此书围绕梃击、红丸、移宫三案,颠倒黑白,借刀杀人。《三朝要典》也被称为‘杀人之书’。”

  “崇祯皇帝即位之后,否定《三朝要典》是必须的,但崇祯亦顾忌有悖先帝的名声。所以当南京兵部主事别如纶提出《三朝要典》断案多与皇上圣意矛盾,可对《三朝要典》作‘删削’时,崇祯很不高兴。时隔一月,倪元璐再次提及此事,并且把‘删削’升格为‘销毁’,崇祯欣然同意了。”倪教授停息了片刻。

  “崇祯之所以同意销毁《三朝要典》,并非不再顾忌先帝的御制序了,而是倪元璐提出了一个釜底抽薪的理由——‘公议自存,私书当毁’。这就击中了《三朝要典》的要害:此书并非天下之公论,故非先帝本意,而是魏忠贤之私书。”

  “先祖是高屋建瓴啊!这样的高屋建瓴既是他的胆略和智慧,也是他大义凛然、疾恶如仇的人格所决定的。”

  崇祯十五年,面对清军南下、国运艰难的时势,已回浙东老家陪侍八十岁老母多年的倪元璐奋然出山,应召入京,出任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不负所望的倪元璐为此掀起了一场被誉为“三做”的财政改革运动。虽然时间不长,但成效颇为显著。可惜积弱积贫的大明王朝已到了气数殆尽的边缘,倪元璐纵有最大的本事,也是大厦将倾,一木难支了。倪元璐施行财政改革运动不到十个月,也即是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的农民军就攻陷了紫禁城。

  “我一直在想,倪元璐有这样的‘与世之作者殊矣’的风骨、人格和操守,与他出生和成长的这块浙东的土地该有很大的关系。我拜谒了先祖的故里,真切感知了这方土地的人文风情,这样的认知更清晰,也更强烈了。”倪教授说。

  “是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一方地域的人文和渊薮,终究成为这方地域的士子、黎民百姓的精神滋养和文化基因,或隐或显地从他们身上反映出来,洇漫开去。”近年来从事地域乡贤文化研究的我,对此深有同感。

  这种豪气干云的风骨胆略、忠义凛然的气节人格,几乎是浙东文人、士子和名臣的精神传统和生命印记。

  三

  “这也可说是浙东地域的人文精神。”倪教授显然也十分赞同我的观点。接着倪教授向我们讲述了他新发现的史料——倪元璐的浙东救荒。

  倪元璐返乡陪侍老母期间,正逢灾荒连年,浙东绍兴诸府连续几年无雨日在90天以上,鉴湖成为旱地,号称“鱼米之乡”的浙东十室九死,饿殍遍野。倪元璐一面亲自出面,联络山阴、会稽、上虞、嵊县等县乡绅和退居的官员刘宗周、祁彪佳、余煌等人共同商定赈救办法;一面积极与绍兴府及山阴县的地方官联络商讨,提出“宽征”税赋、设立募助等建议,得到了地方官的承诺。

  在倪元璐等人的共同努力下,浙东的这场灾荒措施得力,救活了十几万人,灾情也迅速得以遏止。

  “‘谁任千秋担,公推五父樽。无将忠义死,不与吃河豚。’此乃倪元璐在崇祯元年写的自勉诗。可以说‘千秋担’和‘忠义死’,就是他生命中的两座丰碑!”

  与倪教授告别,走出那家农家乐时,天色已经黑透。我还沉浸在刚才的交流中意犹未尽,蓦地,远处的夜空中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震荡耳膜。这几年城乡建设日新月异,我即使身处城郊,也再难看到杭甬线上的火车以及那束灼眼的光炬了,但那震荡耳膜的汽笛,依旧石破天惊。汽笛声渐渐消隐了,而我的思绪却像藤蔓一般攀爬开来。

  如果说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杭甬铁路的开通,那有着石破天惊的汽笛的嘶吼、有着灼眼刺目的光柱照射的火车,让仿如画舫一般匍匐的浙东田野,率先驰入工业文明的话;那么自东汉以降,在浙东的田野上,那些鸣响着光辉人格的汽笛、闪耀着思想光柱的生命的火车、精神的火车,不仅早已有之,而且从未停驰过。譬如那个“不独为正人增华,尤为文人吐气”的浙东汉子倪元璐。

  带着光柱的火车驰过浙东的田野,驰过历史,也必定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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