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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那棵树
隐现了唐代书圣

  我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有一棵树没有随着远去的岁月远我而去。相反,它随着时光的脚步向我越走越近,它在我的心里耸立着、葱绿着。

  1981年8月初的一天,我前往莫干山芦花荡参加省作协召开的诗歌年会。记得那天下午会罢,应著名诗评家骆寒超先生之邀,我和亚洲等五位诗人走进芦花荡的小会议室,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自己的诗和当代的诗歌现象。突然,窗外电光闪闪,雷声隆隆,转瞬间乌天黑地、狂风大作、墨云翻卷,在一次次炸响的霹雳声中暴雨倾盆而下——不,宛如天河决口,大片大片的瀑布冲泻在莫干山上。

  我久久地临窗眺望,看见山上的树被狠狠砸下的响雷压弯了腰,随即又直起,发出一声巨响,似乎将雷反弹甩入深谷。有一棵树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东倒西歪,忽而拖地,忽而刺天……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奔突着。这是一支笔,一支刚收紧又放开、刚腾挪又撇捺的笔,是张旭、怀素的笔!一千多年前的笔仍在狂!仍在颠!这支在狂风暴雨中飞动的笔,使我想起近代书画大师吴昌硕笔下的“粗头乱服”四个字。

  我觉得此树似在隐现嗜酒如命、深醉时挥毫大吼,并将头浸入墨汁书写的张旭。

  此刻,他在色如宣纸的天幕上书写什么?每每看他的字帖,我总觉得他一定是个非常灵动、灵敏的人,是个大开大合、气度不凡的人,是个潇洒磊落、倾情于笔墨的人。古人刘熙说得好,“观其人莫如观其草书”,他用他的草书勾勒了他,且凸显了他在狂草时达到的物我两忘的高光状态!唐代的文化高峰就是因他的“狂”更为高峻,一代代书家就是因他的“颠”五体投地、服服帖帖:他的草书动静交错、跌宕起伏,那些动人心魄的阳刚线条宛如金蛇狂舞。

  烟雨弥漫中也隐现着另一个书圣。我自然想起“幼而事佛,经禅之暇,颇好笔翰”的湖南零陵人、草书被后人称之“狂草”的怀素,我对他苦苦练字、在书山跋涉的超拔精神,久久地、久久地边浩叹边折服。试问,有谁能像他因买不起纸,在木板和圆盘上练字,后又在寺院附近的荒地上种植一万多株芭蕉树,在蕉叶上书写。为了不剥落、节省叶子,居然站在芭蕉树前对着鲜叶挥毫,一年四季任太阳烧烤,任寒风刺骨,任手肤迸裂?有谁能与之比肩——像他那样视书法艺术为生命的唯一?

  此刻我沿着怀素的线条掉头前行——走向唐代,看看狂僧怀素的模样和他如何行走,看看他如何挥毫,是否缓则雅行,急则鹊厉,抽如雉啄,点如兔掷;看看他在书写中的狂态,他的笔法是怎样收放启合、随心而动;那墨迹的深浅浓淡如何酌情而染,看看他在苍虬涌动、跌宕起伏、意韵漫溢的行笔中,如何释放自己纯真、豪放的情怀。也要问问他如何直追“二王”,心慕张旭;问问他手中的笔,如何由性由情由一颗心去运转、去飞动;问问他在书法诸多“体”与“类”中,为什么独独钟爱、沉醉于草书。

  雷声渐渐远去,暴雨渐渐收敛,狂风渐渐减弱,如浪的墨云成堆成堆地堆在天的远方,灰蒙蒙的天色在风的吹拂中亮了起来,整个大山终于归于宁静,一片空明。

  我面对那棵恰似笔头朝天又恰似人影的树,想:也许狂草的精髓不在于表面的张狂,更多的是来自内心的“静”和“空”。大文豪苏东坡说得好:“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不是吗?一颗浮躁的、势利的心,能自由自在纵横驰骋吗?情不能专,墨能畅吗?神不能凝,笔能狂吗?“颠”张“狂”素告诉我们,欲让笔墨酣畅淋漓、线条随意变幻,只有在情纵神驰中才能得之、才能完成。

  转瞬,我的思绪回到了诗歌,作为诗仙的李白,作为诗圣的杜甫,他们所以能写出“狂颠”史册的伟大作品,难道不与他俩的心境空明有关?

  我对自己说,书法也好,诗歌也罢,绝不是谁都能狂、都能颠的!有些人的“狂”和“颠”,是一种无知,是一种可笑。它既不能让观者审美,又不见作品中的情感表露和深厚功力。能狂,且狂起来;能颠,且颠起来,如张旭和怀素者,是惊人的天赋和惊人的艺术修养作保证的,是让自己始终保持心灵世界的纯净、纯真和空明!当然,我也问自己:我的心灵世界呢?那些喧嚣、那些功名利禄,是否尚未近身便在心灵的远方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3 那棵树
隐现了唐代书圣
2023-08-13 浙江日报2023-08-1300009 2 2023年08月13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