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有着“五月五，雄黄酒过端午”一说。在我老家松阳，当地人会在端午节端出两只碗，一碗橘红色的雄黄酒，一碗橙黄色的凉茶。这碗凉茶不是松阳特产的香茶，而是由各种中草药特制而成的端午茶。松阳人为什么要喝这种奇特的茶？一热一凉，阴阳相济，这又意味着什么？

　　一

　　端午茶不是培植的，也不是驯化的，是松阳山中自由生长的草木。每年端午过后，外公总会将一蛇皮袋的端午茶送过来。每次想喝，抓一把塞在茶杯中，冲上满满一杯子的沸水，端午茶在沸水中旋转，激荡出了浓烈的草药清香，其中最香的是薄荷。

　　端午茶为松阳人所独创，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喝。它的原材料产自山野。

　　喝茶也不怎么讲究，人们用粗糙的饭甑装茶，用搪瓷杯、用吃饭的兰花碗喝茶。炎热的夏天，农民拎着一木桶端午茶，搁在地头阴凉处，渴了就用竹筒舀着喝；彻骨的冬日，当你冒着凛冽的寒风推门而入，迎接你的是母亲递过来的一杯端午茶，热乎乎的茶水入肚，内心的寒冷立即被暖流驱散。

　　端午茶，顾名思义，一定与端午有关。

　　在端午前半个月里，农人头戴斗笠，腰插柴刀，脚踩胶底鞋，身手敏捷地攀上岩壁，目不转睛地搜寻着有用的草药——形形色色的灌木杂草、各种各样的树根藤蔓。采端午茶是门技术活，一丛丛草木混杂在一起，哪些有用，哪些有毒，农人的“火眼金睛”立马可以分辨出来。发现有用的草药时，他们眼中蓦然放出亮光，迅速抽出柴刀，一手抓住草药，一刀就落在了草木根部，如同老农收割一丛丛熟透了的稻谷。只消砍上三五下，一蓬草药就拎在手中。

　　这时的草药还不能叫端午茶。回到家中，得经过一系列加工，将各种草药搭配在一起。每年端午前，外公将采来的草药洗净、晾干，我能辨别出薄荷、石菖蒲、艾草、金钟草、苍耳子，更多的是不认识的草药。接下来，外公在地上铺了一张竹席大小的塑料布，在上面摆放一只三四十公分高的木墩，再在木墩前面围上一圈竖立的硬纸板，开始“切”茶。

　　所谓的“切”，就是用柴刀将草药剁成一到两厘米长的小段。外公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弓着腰，一手将一把草药摁在木墩上，一手举起柴刀，刀刃准确地落在草药上，随着有节奏的“哚哚”声响，一段段、一截截草药落在木墩下的塑料布上。飞溅而出的草药，经过竖纸板的反弹，也掉到了铺在地上的塑料布中。外公不是盲目地乱抓草药，他会根据自己的经验，将挑选出的草药堆放在一起，切完这些草药之后，再切另外配方的草药，保证家里拥有各种药性的端午茶。

　　最后，外婆将烧饭的铁锅烧热，锅中冒出一团白烟，外公将切好的草药倒进锅，一手伸进草药中，先顺时针、再逆时针搅拌，草药在热锅中不停地翻滚着，枝叶渐渐变枯变黄，相当于炒茶杀青。经过炒制、焙干，出锅之后，端午茶就制成了。

　　二

　　每年的农历五月初五是端午节，又称端阳节。春夏转换，阴阳变化，毒气上升，蛇虫开始出没，人们悬挂钟馗像、佩戴香囊，将气味浓烈的艾叶、菖蒲挂在门前，驱赶蛇虫。

　　在这一天，倔强的屈原大夫以身投江，也是在这一天，一杯雄黄酒让白蛇现出原身。与这些传说呼应的是，松阳端午茶来源于一场凶险的瘟疫。而治愈这场瘟疫的是一张来自唐朝的草药配方，发明配方的是松阳人叶法善。

　　叶法善生于隋大业十二年，卒于唐开元八年，竟然神奇地活了105岁。人们认为，这得益于他长期饮用自己种植卯山茶叶和自己采制的端午茶。作为一名道士，叶法善深究道教精义，掌握了高超的阴阳、卜辞、符架术和方丹金石之术，尤其精通医术。

　　据说，当时松阳一带发生了一场瘟疫，法善听闻消息之后，带领百姓上山采百草。经过不断调试，精心配制出一碗清凉解毒的草药汤。这碗汤药不同于苦涩的草药，有些甘苦，有些青涩，有些寡味，病人服了汤药，不出半月便纷纷痊愈。法善将这碗浑黄的草药汤留给了乡人，人们发现，这不仅仅是去疫病的良药，也是调理阴阳、祛病养身的妙药。

　　端午前半个月起，气候温润，雨水丰沛，百草从春天发芽到初夏的蓬勃生长。人们发现，此时百草疗效最佳，最适合作为端午茶的原料，于是将这种端午前采摘的草药称为端午茶。

　　若问最具松阳特色的端午习俗，就是这碗端午茶。

　　松阳人感恩叶法善，还将很多事归功于他。比如，被称为“中国戏曲的活化石”的松阳高腔，很多人认为叶法善是创始人。松阳茶叶也是这样，人们认为卯山香茶经过叶法善亲手培植而成，一直延续传承到了今天。

　　三

　　古时候的松阳，医疗条件相当落后，家家户户都要准备一些中草药，端午茶既作为预防疾病的饮品，又可以作为药方，备受人们喜爱。

　　“王氏祖传草药铺”是松阳老街的一家老中药铺，七十多岁的店主王显运坐在桌子后面，身后墙上挂着一面灰红色的锦旗，上书：多年皮肤病药到病除。两排高大的架子立在墙边，无数个塑料袋和一捆捆的草药上贴着仓耳子、野定青、油造根、茯苓、龙葵籽、百叶、八仙花、白丁香等中药标签。

　　外公去世后，家里的端午茶没有了来源，我便常去王显运草药店购买。我问他，端午茶有哪些草药配方？他说有上百种吧。王显运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毛边的笔记本，里面详细地记录了一大串草药名字：金银花、鱼腥草、石菖蒲、桑叶、金银花藤、鸡血藤、桂皮、藿香、艾叶、牛舌草、樟树叶、大发散、地风蓬、天仙果、六月雪、鸭掌柴、陈骨皮、马蓼晓、麦冬、黄栀根、淡竹叶、金珠莲、白茅根、山苍柴、野菊花……

　　我爱喝端午茶，还要追溯到二十年前的一次亲身体验。那时，我在古市供电所工作，一次去平卿村催电费。村子坐落在高山之上，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通向村里，脚手快的青壮年需要爬个把小时，老弱者则需要好几个小时。我刚退伍不久，身体素质不错。但正值酷暑，一路上鲜有林荫遮蔽，白花花的太阳一直罩在头上，一会儿工夫，汗浆一绺绺地涌出来，浸透了整件衬衫。走不到半程，头越来越沉，脚越来越重，在同事的搀扶下，勉勉强强走到村口的凉亭。

　　此时，我早已头晕目眩，靠着柱子直喘粗气。一个路过的老农见此景象，说我中暑了。于是，立马折身回村。片刻工夫，只见他端着一口钢筋锅快步跑来，锅里盛满了端午茶。我连着灌了三大杯，顿感温度降了下来。不一会儿，神智渐渐清爽起来，感觉浑身舒畅，赶紧向老农致谢。

　　端午茶功效广泛，除了治疗中暑之外，清热解毒，消暑解渴，祛湿散风，祛积消食，预防感冒……甚至，可以用来擦拭身子，对于治疗皮癣、湿疹、脚气等皮肤病有一定的功效。可以说，在缺医少药的古代，端午茶如同“万金油”。

　　背井离乡的松阳人，也会带上一些端午茶。他们的胃乃至五脏六腑、浑身经络从小与端午茶的气脉连接在了一起。身处异乡，回归到草木清静的松阳，充满了浓浓亲情和点点乡愁。

　　四

　　一丛丛野蛮生长的端午茶，看似随心所欲，采摘、制作的各个环节何尝不是一次精耕细作呢？一代代松阳人喝着植物的精华，那一份来自天地的从容，一份来自山野的豁达，浸润到了松阳人的心中，造就了松阳人的草木本心。

　　在松阳，端午茶既是茶的名称，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你看松阳人随性，随手一抓就是一种茶，每一泡茶的原料都不一样，它不像茶叶一样以浓淡区分，而是以多种不同植物的组合，形成不同的茶性。

　　我想到了松阳的名小吃——薄饼。在烧热的平底锅底擦上一层油，待锅里泛起一丝丝的青烟，立即抓起一把半干半稀的面团，在锅底按照逆时针抹一圈，一张薄如蝉翼的圆形面皮就摊在了眼前。在这张直径20公分左右面皮中，可以放进很多菜，鸡蛋丝、鱿鱼丝、肉丝、粉丝、海带丝、红萝卜丝、蘑菇丝、韭菜、苋菜、豆芽、豇豆、豆腐干、金针菇等，看似大杂烩，其实是精心制作的精品美食，集味道之大成，让人百吃不厌。

　　端午时节，一家人团聚桌前，一盘盘菜肴端了上来，一张张面皮递了过来，松阳人一边吃着薄饼，一边喝着端午茶，显得其乐融融。这些独特的食用和饮用方法如出一辙，这不是偶然。将驳杂的物体归于统一，将众多的质朴化为精华，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以端午茶为代表的松阳风物，集合了人为的精心和自然的随性。

　　或许，就是这方山水赋予这方人的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