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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6版:理论周刊

宋学研究的新思路:经学的、科学的、平民的

  宋学即宋代学术,一般指儒学,并以程朱理学为结晶。宋世文艺、科技、经济之盛,独擅于古;理学之盛,力抟东亚儒圈。论者以为中华古典文化造极于宋。未来宋学价值在我国和世界都会得到越来越多的认可。

  宋学史的框架,主要由《宋史·道学传》和《宋元学案》两部古籍搭建起来。20世纪的反传统思潮中,宋学背负“糟粕”之名,传习者几近断绝。上半叶有吕思勉、冯友兰,下半叶有钱穆、牟宗三,开辟了现代学人或从史学背景或从哲学背景对理学“照着讲”和“接着讲”的路径,各有著述。然应和者寡。直到上世纪末以来国家愈发稳定强盛,历史自信、文化自信缓缓归来,谈宋学、品宋韵才成为名正言顺的事情,爱好者倍增。

  近四十年是我国学术的稳定发展期。时至今日,第一代研究者仍然活跃。在朱子学领域,张立文、蒙培元、陈来在上世纪80年代的书是开山之作,现在年轻学者研究朱学,很少参考更早的东西。时间虽短,成绩显著。大者有二:一是基本完成了宋学向现代哲学话语的转换和体系建构;二是基本整理出宋学人物、思想的历史地位和影响。但也是时间短的缘故,宋学开发远远不够。已有的研究,更新了人们的认知——原来宋学这么厉害;同时固化了这种认知——原来宋学不过如此。

  近几年,大众层面热衷宋朝风雅,浙江省提倡宋韵文化也反响不凡,都提示我们思考:宋代儒学也在受欢迎之列吗?它能否重新进入现代生活?目前宋文化中最受大众和文、教、旅部门欢迎的,是其文艺品位和经济气息。张子、程子、朱子、吕子、陆子,诸子影响力,加起来比不过一个苏东坡。为什么?其欠缺可以明确的一点是,缺少与丰富的世界、生动的当下发生联系。

  习近平总书记先后考察过湖南的岳麓书院、福建的武夷精舍,都是宋学要地。宋学本是宋文化中最深沉的部分,诚然不必太热闹,让群众像围观开封的“清明上河图”景区、杭州的“宋城千古情”表演一样来围观程朱语录,到底不现实,然而对宋学的学术研究和文化讨论确须拓展,而且甚为迫切。既有的哲学、史学进路之外,以下提供三条新思路。

  经学的思路。经学是宋学本有的属性,只是长期以来在与汉学的对立中被忽略了。宋代几乎每个理学家都治经,宋代经学是六经诠释学的一环,只不过创造性比较强。标志性的程朱四书之学,也是经学产物。宋代的义理型经学被逐出经学,与宋代的说理型诗歌被逐出诗歌,是同等奇怪的事情,是现代人的学科偏见使然。好现象是,近年来整个儒学研究都在引入越来越多的经学视角。

  哲学进路的宋学研究,赋予宋学的荣耀地位,是宋学把先秦儒学提到了真正的哲学高度——主要是形而上学的高度——从而能够与西方哲学等异质的思想体系进行顺畅对话。宋学由此迎来春天,中国哲学史类文献里所占版面独多。然而从世界范围看,哲学—形而上学自身一直在走下坡路,地盘日渐被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侵蚀。这个时代,还怯怯地自疑“中国有哲学吗”“中国哲学是哲学吗”已经有点可笑,那是无足轻重的问题。从经学打开宋学,便有利于把宋学从“哲学危机”中拯救出来。更重要的,“经学”包罗万象,是儒学的传统学术形态,在重建中国文化主体性的事情上,它是直接的;“哲学”则是被他者定义的学术,是间接的。换言之,以宋学标记和发展中学的哲学向度,不如以宋学标记和发展经学的义理向度。

  科学的思路。宋学之于科学,有其内在逻辑:宗旨上是格物致知,方法上是即物穷理、学问思辨,需求上是经世成务。宋学之所以成为儒林一股新风,在于从唐代的辞章、训诂两大窠臼中解放出来。这个解放,既有抽象思维的解放,通向哲学;也一定有普通知识的解放,通向科学。宋人的知识创造的广度和高度是前所未有的,但被后世遗忘了,比如宋代数学在明代便已湮没无闻。不博学不足以尽宋学全貌。现代研究者知识结构单一,只发掘自己擅长的一块,如何能体会朱子等人那种穷究天地人三才,一理到万殊都不放过的气概?今人或以理学纯为道德之学,与科学无关,如阳明学,须是“坎陷”良知方能生发科学。观宋学,何必如此周折?

  宋学原本是整全的,整全的意义在于对世间问题一一皆有回答,是具体而微的回答,而非以一教条应万事。不少人满足于用“天人合一”四字去概括中国精神,满是高级感,实际上空洞,对当代无论道德建设还是科学意识建设都只能隔靴搔痒。天人先要分,分得不够,不要谈合。从格物致知,到诚意正心,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可只说“内圣外王”。为何不去好好地分别它们,更平易地理解它们?如格物致知是物理,诚意正心是心理,修身是健康,齐家治国是管理,平天下是外交。又如从周子、邵子的太极说,能看到宇宙科学;从朱子的鬼神魂魄观,能看到生命科学;从孟子的夜气说,能看到神经系统的睡眠修复。诸如此类,便是要尽量呈现为可理解的、经验的、实证的东西,迎合古人求理之心。宋学辟佛道,本为黜虚就实,今人概念化宋学,是引实入虚,不免乖谬。

  平民的思路。经学思路为宋学提供民族性,科学思路为宋学提供现代性,二者使宋学(理学)更能够对现代中国作出响应。学术的民族性主要是国家的事情,科学性主要是精英的事情,那么对普罗大众的事情,宋学能有何等响应?一般情况下,这时候该讨论儒学与民主的关系了。但这里要说的是儒学的平民性。窃以为,平民性是现代性关键一维。平民性加上科学性,使儒学具有完全的现代性。

  孔孟论君子以德不以位,已开启儒家的平民通道。汉唐贵族社会中断之,至宋代方重启,儒学全面下沉。其表现在朱子学中俯拾皆是,大家比较熟悉的是《朱子家礼》带来儒家冠婚丧祭之礼的庶民化。《诗经·关雎》,汉唐儒释为“后妃之德”,只适用于天子公卿诸侯之家;朱子改释为“夫妇之正”,遂适用于天下之匹夫匹妇。诸如此类,汉唐经学以六经为上层的史事,宋代经学以六经为通行的义例,普及大众。这种平民化倾向,是理学在后世可长期作为中华意识形态的根本条件,当时得以与道教、佛教在民间抗衡,具备了普世性质。

  以上三种思路,分别引发经学的宋学、科学的宋学和平民的宋学,将使宋学最大限度地响应和融入丰富而生动的当下中国。如果三者得到充分展现,会有更多人跟我一样,相信宋代是中国文明史上的第二个轴心期。

  【作者单位:浙大城市学院】


浙江日报 理论周刊 00006 宋学研究的新思路:经学的、科学的、平民的 2023-05-29 浙江日报2023-05-2900008 2 2023年05月29日 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