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盱眙,遇见“第一山”
本报记者 竺大文
一
到盱眙,遇到了一座山。这山居然是“第一山”,且还是米芾题的。
山并不高峻,十来分钟就能登顶。上去一看,有殿有堂,有摩崖石刻的保护廊。盱眙的地势,西高东低,也有一些丘陵。在当地,这座原来名为南山的小丘肯定不是最高的。同在县境内的黄花塘,当年新四军军部驻扎数年,依靠的就是附近有山丘作为掩护,想必不会太过平缓。
这就有些意外了。更有意思的是,检索一下,发现米芾的这个“第一山”差不多题遍了祖国的各地山水,峨眉、武当、庐山、华山,甚至杭州吴山的瑞石洞侧都有这款题词。
不过,只在盱眙,米芾还留下了一首诗:“京洛风沙千里还,船头出汴翠屏间。莫论衡霍冲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诗题就是《题泗滨南山石壁曰第一山》。显然,这个“第一山”是从“东南第一山”里摘取出来的。在山腰的碑廊里,读到各种大咖的加持,比如苏东坡,比如杨万里,他们纷纷附和米芾,以后索性让南山改名成了“第一山”。
韩天衡美术馆馆长顾工,曾有一文,通过层层追溯,推理出一个结论,其他各地,都是古人羡慕米芾在盱眙南山的题诗,又缺乏版权意识,拷贝来给自己的家乡用了,时间还基本集中在晚明。比如,华山的碑上,坦率地承认:“南宫此刻向在盱眙,摹刻于兹永壮名岳。”
可问题还没解决,按照记载,米芾路过盱眙题诗的这一次,已经年近50,其一生的所游名山大川多矣,即使局限在东南,这座南山何德何能,经得住他这么夸呢。
这又有两种推测,一种是说,米芾在南山见到一位杜宝臣,他的家中藏有唐刻的善本《兰亭集序》,米芾爱不释手,带着几个儿子,硬生生把这个帖子给临摹了下来。米芾推崇王羲之行书天下第一,爱屋及乌,也赞美书帖主人的所在为“第一山”。
这种推测颇有趣味,却不免求之过深,我倾向的,还是另一种,也是通常的说法,就是米芾沿河而下,两岸平畴,单调的风景使得旅人陷入了乏味的困顿之中。在盱眙,忽见此山,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弃舟上岸,大笔一挥,就名之曰“第一山”,也算文人的性情之中吧。
这是在宋绍圣四年(1097),米芾从开封出发,到江苏涟水县就任。对于习惯高铁的我们,很难想象当时的旅行速度,这段距离,就是花费几个月也毫不足怪。
而我更感兴趣的,是米芾所走的路线以及这座突兀而起的南山,所暗示的黄淮之间的这片土地,它们曾经的模样和演变的过程。
米芾走的乃是汴水,也就是隋炀帝的通济渠。他引洛阳附近黄河的水,行向东南,穿过安徽,到泗州注入淮河,正是隋唐大运河的开端。
唐人杜宝所撰的《大业杂记》记载:“通济渠水面阔四十步,可通龙舟,两岸为大道,种榆柳。自东都至江都两千余里,树荫相交,每两驿置一宫,为停顿之所,自京师至江都,离宫四十余所。”这不就是米芾诗中所言的“船头出汴翠屏间”吗?
二
一座小小的南山,居然让米芾惊醒,连衡山都快比不上了,更可见这个区域的舒缓平展。事实上,在大致被称作苏北或淮北的这个区域,在唐以前,是全国最重要的产粮区。
“江淮熟,天下足”,这句谚语并非无中生有,而淮河流域甚至比长江流域更为富庶。唐代诗人张籍的《泗水行》里这样描绘:“春冰销散日华满,行舟往来浮桥断。城边鱼市人早行,水烟漠漠多棹声。”
想起了这趟旅途中,之前在扬州,在中国大运河博物馆,在第一个展厅里见到过的高大的神兽,是麒麟,是辟邪。这些被想象出来的生物,那么雄壮、厚实,并且傲然,和通常认知中南方的婉约如此不同。那是比唐宋更早的南北朝时期,几乎没有地面遗存,除了这些神兽。而这些神兽的造型,是否也在宣示,当时江淮一带的富足,是怎么也掩藏不住了。
顺便说说,博物馆的这两件是复制品,真身一直伫立在丹阳平野上,守护着南朝已不知所在的帝王。这一次来不及去丹阳郊区,倒是后来回到南京,在另外一个南朝石刻集中的栖霞区,寻访到了多个,一样挺胸凸肚,神完气足。不过它们的待遇相差很大,有的配有专门的美丽的公园,有的在社区草坪上,有的在学校里,最可怜的是南朝宋开国君主刘裕的两只,被关在马路边的棚子里。
如果把时间再往前推,淮河流域更是英雄辈出,秦末汉初的项羽、韩信、刘邦,风云际会,几乎都在此起家。后来在宿迁,我们还见到了项王手植槐,相传是2200多年前项羽离开家乡时亲手栽种。这大槐树枝繁叶茂,树冠直径约有10米之广,更可奇的是,每年依然发芽开花。
与这样灿烂的过往对比,不免让人一声长叹,众所周知,到了民国时期,苏北已经日渐贫困、落后。这种巨大的变迁,既有天灾的原因,更是人祸所致。
运河的开凿,固然是打通了南北的动脉,却也是对于南方的抽血。唐朝有一位大臣李敬方,一度被贬,到浙江临海当过台州司马。他写过一首《汴河直进船》,一针见血:“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膏脂是此河。”这里的“生人”,就是“生民”,唐朝讳“民”而改“人”。可见,早在唐时,东南地方就被横征暴敛,由淮入汴,供中原统治者之用。
就在米芾那次经过泗州题诗之后,恰好30年,发生了靖康之变。北地逐渐沦落,淮河成为前线。当然,这时不再需要通过通济渠,向中原地区输送粮食了,河道开始逐渐淤积。
南宋建炎二年(1128),为抵御金兵南下,东京留守杜充在滑县西南人为决堤,这一带顿成沼泽之国。更严重的是,这导致了在之后700年间黄河夺泗入淮。淮河被粗暴的携泥沙而来的黄河侵占了下半截,时间一长,下游河道淤高,大量河水徘徊不去,硬生生在此漫出了一个洪泽湖。
曾经让米芾昏昏欲睡的汴水则日久湮废。也是在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这里最大的一件展品,就是整块的汴水河道剖面,不过是取自另外一端的开封。
剖面从下到上,是唐宋元明清不同历史时期的地层,由左向右,则是一条条蜿蜒的白线,标出了不同年代里汴河河床的走向。唐代,河道很深很宽,河道底部白线呈现“锅底”形。此后河道逐渐变窄变浅。到了清代,曾经繁盛的汴河成了小水沟,再后来完全淤积成了陆地。
其实,南宋诗人楼钥也可印证,大定九年,即1169年,他随舅父汪大猷出使金朝,把途中所闻写成《北行日录》。这时距离米芾题诗已经70年了。
他记录道:“至此河益湮塞,几与岸平,车马皆由其中,亦有作屋其上(指在河底上盖了房子)。”又说“宿州一带汴河底多种麦”。这支使团不得不弃舟上岸,继续骑马而行。
至于那座“第一山”,原来因为在泗州之南,才被叫作南山。现在泗州已经陷入金人之手,宋人只能登临此山,一腔愁绪地眺望北面的城郭了。
三
这一次,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组织的“百名文化记者江苏行”,大致上就沿着运河走。从南京到宿迁,穿越的正是通常被称作苏北的地方。越走越分明感觉到,在这里,围绕着运河,围绕着水,历代的人们投入了多少的智慧和精力,甚至大量的生命。
大约我们是见惯了江南的运河,平缓地流淌着。其实,整条京杭大运河,由人力强行开凿,为了贯穿南北,它不得不从多个屋脊般的地形上通过,有着多次的起落。运河河底在鲁南段就高出苏北段约四五十米。它又不时和长江、淮河、黄河相遇,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回来后,借了几本书来读,印象最深的是南京大学马俊亚教授的著作《被牺牲的“局部”》,他用60多万字的篇幅讲述了淮北社会生态的变迁。因为战争,因为治黄,因为保护漕运和盐务,明清两代一直延续的错误决策,使得这个局部被牺牲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从慷慨悲歌、问鼎逐鹿的社稷栋梁,沦为一度被人耻笑的泼妇刁民。
第二任港督戴维斯,当年经过淮安,他胆战心惊地写道:“我们的轮船在运河上漂流时,向下看,可以看到破败不堪的城墙。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想法是,运河河岸发生了任何变故,都一定会对这座城市造成毁灭性影响。”
事实上,从明清直至民国,水灾对于当地来说,早已经司空见惯。康熙十九年(1680),一场特大洪水,就把与“第一山”相呼应的泗州城,整个地沉入了水底,成为洪泽湖的一部分。
这天,我们乘坐大巴也来到洪泽湖。湖水一望如镜,波澜不惊,早已换了人间。先是参观三河闸,然后沿着70公里的大堤行驶。堤身宽大,除了道路,都是浓密的树林,偶然能瞥见其中有悠闲的散步者。车辆始终笼罩在大片的树荫里,密集的枝丫,稍远处的湖水在空隙里闪烁。午后的我,在这种连绵不绝的绿色里,体会到了米芾式的舒适的困意。
大巴最终停在了一个叫周桥大塘的地方。清道光年间,这里被冲出了一个近400米宽、深24米的大塘,堤东的盐城、高邮、泰州数县尽被水淹。那还是冬天,湖面上的巨浪裹挟着冰凌。
据记载,洪泽湖水位下降后,黄河水又倒灌进来,泥沙淤塞清口导致次年漕运中断,近1800艘漕船不能北上,朝野为之震动。江南河道总督张文浩被革职发配伊犁,两江总督孙玉庭被革职留任。因服母丧在家丁忧的林则徐被夺情起用,身着便服走上了周桥大塘的工地。
这段短短750米长的工程,当时足足用了6年。今天,高达9米21层的直立式石工墙仍巍然屹立,条石之间严丝合缝,纸插不进。当地的导游特别提示我们去看个别石墙破损处暴露出来的铁锔。这是一种形似领结的生铁构件,可以把两块石材紧密地连接起来。林则徐要求,在铁锔上刻上每一段负责人的名字,包括他自己的。
果然能找到“林工”的字样。铁锔镶嵌在墙体内部,外面是看不到的。刻上铭文的意图是,若再度决堤,就要查验铁锔上的铭文。林则徐不愧为清朝的干臣,早就采用责任制了。
我们又问,那这大塘,现在还能用吗?回答是,还能用,一旦洪泽湖水漫过大堤,这里可以缓解水势,但几乎不会用了,现在的洪泽湖不太可能再发生那样大的洪灾。其中的一个关键,就是我们参观过的三河闸。
1952年修建的总长近700米的三河闸,是淮河入江的第一道闸门。前一年,毛泽东发出号召:“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当时,在1.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汇聚了16.4万名建设者,调动了32万吨物资器材,仅用10个月时间就建成使用。直到今天,三河闸仍然是淮河上规模最大的节制闸。
新华日报著名的摄影记者晓庄,在1953年5月前后,花了半个月时间拍摄三河闸和它的建设者们。我曾经采访过她,请她在每10年中选出一张照片,说说其中的故事。老太太的经历实在太丰富了,那次她并没有选择拍摄三河闸的照片。
不过,差不多70年后,她在接受“交汇点”记者王宏伟采访时,仍然记得工程建设场面的壮观,“那年我19岁,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人工建筑,从取景框里看去,到处是密密麻麻的人,他们日夜施工,工地上永远一片鼎沸。到了晚上,照明使用探照灯,从住地远远望去,黑暗中的那片亮光特别醒目,给人热血沸腾的感觉。”
三河闸建成运行后第二年,就经受了1954年洪水的严峻考验,它的设计流量为8000立方米/秒,实际泄洪量却达到10700立方米/秒,苏北里下河地区在特大洪灾中躲过一劫,这是洪泽湖形成以来的头一回。
不仅是三河闸,这一路,我们见到了各种治水设施,壮观、坚韧,甚至充满想象力。比如,就在洪泽湖以东30公里,淮河入海水道与京杭大运河相遇了。运河之水凌空而行,从淮河身上跨过。
这被当地人称为“水上立交”,他们南北向地为运河修建了长125米、宽80米的混凝土渡槽,支撑渡槽的是横跨淮河入海水道的15孔涵洞,为东去的淮河水留下了通道,兼具泄洪、灌溉、发电等功能。这条半空中的运河航道,每年的船舶通过量近2.9亿吨,是运河全线最繁忙的河段之一。
米芾当年往涟水赴任,离此并不远,会经过这里吗?如果见此奇景,他又该吟诵出怎样的诗篇?
回来后,在网上翻检各种信息,又得知,多家考古队联合进行的古泗州城考古发掘项目已经完成。由于淮河治理成功,洪泽湖水位下降并稳定,古城居然已经不在湖底,而是又退回到了陆地,淤垫在乡野泥土之下。其所在位置距离盱眙县城只有1公里,距洪泽湖却有12公里之遥。
初步的勘探,已经勾勒出了城郭的轮廓,包括汴水的遗址。这座沉睡300载的古城,可能还几乎完整地被泥浆包裹着,仿佛一座地下的庞贝城,不过,现在揭开的只是百分之一。
说不定呢,再过几年,再去登“第一山”,能眺望到逐渐拂去面纱的古汴水河道,还有曾经那样繁华的泗州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