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个电子厂上班”到底是什么体验,记者深入企业探访——
电子厂里的年轻人
本报记者 王晨辉
“找个电子厂上班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句看似玩笑的话开始在网络流行。石遥(化名)是山东某高校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五一小长假期间,他坐了10多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昆山,并接受了一家电子厂的面试。
来面试的人很多,石遥光排队就排了一个多小时,面试很简单,大多数人都能轻松通过。但是当他看到厂方给出的每小时20元左右的薪资待遇,石遥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中。“工资实在是太低了,还不如去当外卖小哥呢!”见到记者时,石遥说。而像他一样的年轻大学生,记者在昆山电子厂遇到不少。
在手机,电脑等电子产品成为生活必需品的今天,生产相关产品的电子厂越来越多,在长三角和珠三角地区,电子信息产业已成了不少城市的支柱产业。工作辛苦、单调,生活乏味、无趣,是很多人对电子厂工作的印象。在我国电子厂最为密集的城市之一江苏昆山,记者走近这些工人,发现繁忙重复工作与两点一线生活的背后,他们同样有着年轻人特有的阳光与活泼。对于很多年轻人而言,电子厂是一个起点。
“想放弃又不甘心,咬咬牙坚持下来”
夜深时,昆山电子厂工人国栋喜欢趴在宿舍的窗台发呆。这种闲暇,他并不是每天都能享受——作为两班倒的流水线工人,国栋有一半时间要上夜班。工作3年的他,已辗转当地多个电子厂,却未曾认真地看过这座城市。对于今后的人生,这位24岁的小伙有迷茫,也有憧憬。
早上6时30分,国栋就起床了,10分钟洗漱,10分钟早餐,然后一路小跑来到宿舍区门口,排队候车,前往7公里外的生产区。
这个位于昆山陆家镇的宿舍区住着几万名工人,几十辆大巴车来来回回近一个小时,才把白班工人送到生产区,把夜班工人接回宿舍区。
大巴上,工人们大多戴着耳机闭目养神,窗外,当地市民正赶着上班、上学。等红灯的时候,双方偶尔会对视,各自的眼神里都有些好奇。
“来昆山3年了,我基本上没有好好地看过这座城市,也没认识几个当地人。”国栋说,电子厂上班的工人,清一色是外来务工人员,相对封闭的环境,让他们和当地市民就像两条平行线,虽在同一城市却很少有交集。
15分钟后,大巴停到了生产区门口,这是昆山最大的电子厂之一,主要从事电子信息产品的研发、制造及售后服务维修业务。生产区面积300亩左右, 10多个厂区,每个厂区几十条流水线,每条流水线都有70到100余名工人在操作。
把手机等个人物品寄存到门口,穿上工装,戴上帽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后,国栋进入恒温车间,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打螺丝、打泡棉、看机台、点焊……3年来,电子厂的各个工种国栋做了个遍。有着丰富经验的他,现在担任着一条流水线的线长,这是电子厂最基层的管理岗位。
电子厂流水线的工作分为两种,一种是组立线,负责组装零件、点焊、检验电气功能等;一种是包装线,负责贴贴纸、包装袋、包装盒及外检等。流水线的工作方式分工明确,经过短时间的适应,每个人都能够熟练操作。
工作不难,强度看上去也不高,但不停地重复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的。国栋老家在山东菏泽,高中毕业后,他当起了“啃老族”,然而家庭的一场变故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4年前,父亲的生意亏了,家里负债累累,看着整天愁眉苦脸的父亲,国栋提出挣钱养家。
“你能干啥,又没文化又没力气。”当时,父亲的口气里充满了怀疑。“我去工厂打工,能养活自己,还能补贴家里。”国栋不服气地说,两天后,他就坐着火车来到了昆山,找到了一家电子厂上班。然而,仅仅工作了一天,他就有些撑不下去了。他干的第一个工种就是打螺丝,拿电动螺丝刀,对准,放下,不断重复,半天下来,手就抬不起来了。
“当天就想放弃,和我同一天进厂的,就有几个当天离开的,但我不甘心,咬咬牙坚持下来。”就这样,国栋度过了最艰难的第一个月,拿到了5500多元的工资,国栋把大部分都给家里寄了回去。“当时,我心里特别高兴,这笔收入已经超过很多老家的同龄人了。”国栋说,如今,家里的经济情况已有了好转,但他再也不想回到啃老的生活了。
“只要肯花力气肯动脑筋,生活总会好起来”
和国栋一样,大多数电子厂的年轻人,都在一天天的重复劳动中咬牙坚持,实现了自食其力,也让家人的生活不断好转。还有一些工人,在工作之余努力地发展和充实自己,实现了转型。
“我现在在昆山最大电子厂之一为大家直播。”在一家电子厂采访时,一位身穿工作服,拿着话筒讲话的年轻人引起了记者的注意,上前一问才知道,他是当地的网络名人吉浪浪。
30岁的吉浪浪,2014年从老家江苏盐城来到昆山,在一家电子厂做了5年电镀工。“我平时喜欢唱歌跳舞,虽然工作很忙,但无论在食堂还是在宿舍,一有空我就唱唱跳跳,逗大伙儿开心。”吉浪浪说,2017年,他穿着工装在食堂跳舞的一段视频被工友传到网上后,意外收获了大量粉丝,也就是从那以后,他把自己定位为“蓝领娱乐主播”。
2019年4月,吉浪浪与工厂合同到期,已拥有超百万粉丝的他选择离开工厂,成为专职主播。“工厂赚得不多,工作也累,但也是我一份难忘的经历。”吉浪浪告诉记者,虽然离开了电子厂,但他依然和工友们保持着联系。2021年,有几家电子厂让他在网上帮忙招聘,他通过自己的视频账号直播招聘,说明岗位职责、待遇这些基本情况之外,还会在直播中拍摄工厂的住宿环境、食堂、园区情况等,更详细直观地向求职者展示工作情况,开播仅15天,直播间里就招了80多人。2021年12月,吉浪浪注册了公司,直播招聘成为了他的新业务。今年一季度,吉浪浪帮500多人找到了工作。
记者在昆山采访时注意到,无论是外卖小哥、滴滴司机,还是写字楼白领和一些中小企业老板,很多都有过电子厂上班的经历,他们认为,那段辛苦的工作经历磨砺了自己的意志。
34岁的刘锦龙来自河南,2008年从部队退伍后,来到昆山的电子厂上班,他说,当时的电子厂工人,工资一个月只有2000元左右,一个宿舍十几个人住,没有空调和热水,生活工作环境比现在更艰苦。“和不少年轻人一样,我一开始也想过放弃,但又想着,我是部队出来的,应该比其他人更能坚持,就留了下来。”刘锦龙说,在工作之余,他认真学习企业管理、计算机等知识,并取得了函授大专学历,他在电子厂的职务也不断提升,2014年做到主管后,他辞职干起了快递区域承包,2019年开了劳务派遣公司。
刘锦龙现在的工作,就是为各地来昆山求职的年轻人对接电子厂的工作。每天,他都会接触大量年轻人,因为对电子厂行业很了解,他希望把那里真实的情况阐述给这些人,让他们挣到和付出成正比的收入,并鼓励他们努力地发展和提升自己。“我想,只要肯花力气肯动脑筋,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滴滴司机李霜(化名)曾在电子厂干过8年,他说,日复一日的打螺丝,辛苦又乏味,但也让他的性子从急躁变得沉稳,现在无论遇到再大的事情,他都能沉着应对,这也许就是电子厂工作的经历给他带来的变化。
“这里的工作经历,让我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性”
昆山有大大小小的电子厂1.5万家,其中,玉山、陆家、张浦等几个乡镇最为密集,有的大厂工人有数万名,几乎每天都有企业在招人。
“最多时,一天有上万人来昆山找工作。”刘锦龙说,最近工资水平有所下降,来的人少了,但每天估计也有几千人。
在昆山火车南站,记者遇到了不少前来找工作的年轻人。2004年出生的余刚来自河南,已通过高职院校的单考单招,离开学还有小半年,想出来长点见识、赚点学费。2003年出生的陈杰来自安徽,家里条件不错,但他想通过劳动养活自己。
半小时后,余刚和陈杰来到了陆家镇的一个电子厂宿舍区附近,面试点就在这里,当天面试时间为10时至12时,随着时间临近,越来越多求职人员聚到周边,大家聊着对这份工作的认知。正式工、外包工、小时工……电子厂的工人,身份也有区别,新进人员,不少是先和劳务公司签约,3个月合同期满后,如果继续愿意在厂里工作,有机会转为正式工。此外,还有不少工资日结的小时工。
面试并不复杂,面试官问一下求职人员的基本情况,考察一下普通话水平,能不能背出26个英文字母。余刚和陈杰顺利通过,到楼下的体检点接受体检。
在大家往电子厂聚集的同时,也有人选择了离开。在宿舍区门口,不断有拖着拉杆箱,背着背包的年轻人走出来,他们已经办好了离职手续,准备回老家或去其他地方。
在附近的公交车站,我与一位刚刚辞职的年轻人聊了会天。他叫张鲁杰(化名),今年21岁,来自山东,已经在电子厂工作了8个月。
“收入不算太低,工作累点我也能接受。”张鲁杰说,这里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去年年底,流水线工人每小时的收入一度达到30元以上,一个月能挣八九千元,比一些刚工作的大学毕业生还高,张鲁杰一度认为,知识、技术在这里没有那么重要。“现在收入降低了,但是有技术的工人收入没有受到影响,大学生在厂里还能有更多提升的机会。”经过几天的思考,张鲁杰决定重新拾起书本。“这里的工作经历,让我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性,我想考大学,流水线上的苦我都能吃,学习上的困难我也能克服。”张鲁杰说,家里人支持他的想法,这几天在帮他联系学校。
“等我考上大学的好消息!”几分钟后,公交车来了,张鲁杰向记者挥了挥手上了车,此时,又有一些找工作的年轻人下车。这些忙碌奔波的年轻人,给昆山带来了无穷的活力,也带来很多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