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古今的小河
俞天立
历史无言,运河有声。
杭州城有那么一处地方,外乡人大抵不知晓更无缘踏足,老底子杭州人却沉醉其中流连不已。老街、巷弄、河埠、拱桥、篷船、手作、茶馆,市井风情从历史的册页中溢出,复古的街市变得鲜活起来,不论匆匆走过还是细细品览都可以忘却烦忧。
这里,就是小河直街历史文化街区,清末民初遗存的瑰宝。小河是京杭大运河的支流之一,与大运河主干道、余杭塘河相交汇,在三岔河口形成了一处古街聚落,这就是小河直街了。从南宋时始,这里就成为京杭大运河漕运副线,漕运储运繁华,物资粮草阜盛。诗人董嗣杲回乡,途经小河留下诗云:“指出飞梁是北新,羁怀冰释返吾真。归逢乡井心才稳,羞对湖山迹已陈。”
至清末民国,小河沿街已是人稠物穰,盐铺、铁店、酱园、茶坊、木行、柴店、蜡烛店、碾米店、剃头店五行八作林立杂陈,服务于航运工生活出行,成为杭城市井文化的精致缩影。自1929年始,沿河设立的“小河车站”,正式成为京杭国道的起点,溯运河、出瓶窑,为抗日救亡、民族解放源源不断地输送人才。
闲看对岸,我是此岸底边题写的一个落款,宣纸的白是民居的墙,笔墨的黑是墙上的瓦。黑白双色中,墨色洇出两岸的乌篷船、拂堤柳、饮茶客。显然的,对岸的人也在望着我,我也是他们眼中的风景了。他们品茶闲坐,安享暖洋洋的阳光。一个手持长镜头的摄影师从中凸显了出来,仿若灵动的、斜逸出的一笔,又把我这边的画面收进他的镜头里了。散淡悠闲的游客和茶客,目送水码头边的木船,仿佛目光也随船远走。清风掠过抽芽的春柳,擦过清瘦的紫竹,便将一河的碧绿轻轻带起,宛若白娘子遗落的一枚碧玉簪。
经过改造整修后,小河直街古旧可亲、老韵犹存,说杭州话的原住民老街坊也都在。沿街住户商户爱美,种花植草几成风尚,茶花、桃花、桂花、杜鹃、月季、芍药、丁香、海棠、紫薇、玉兰等,花开四季,香飘满街。我想,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写景写情写爱花人写赏花人,怕也是写一城一池呢!
我坐在小院临水露台喝茶,一座民国时期的老宅成为屏风。老宅名唤姚宅,面河而立,二层砖木结构建筑,也是古代传统民居向近代城市住宅转型的代表。顶为灰幔,上覆平瓦。青灰色的砖墙上爬满了枯枝藤蔓,仿佛道道锁扣锢住了近百年时光。姚宅第一代主人姚金淼于八十多年前自永康迁居于此,在水码头边办起“永达木行”,做起南北水路木材生意。为定居安家、繁衍后代,姚金淼自主设计了三幢青砖黑瓦的西式小楼,历时四年修筑完成。八十多年了,姚宅栉风沐雨,木门斑驳,墙体渐渐开裂。最终经过拆迁改造,只留下了眼前这栋楼。2007年运河沿岸旧改期间,现主人放弃优厚的安置补偿,回迁老宅。
小河直街民居多为面街一楼开商铺、二楼作居所,姚宅也不例外。几棵老树冠盖如荫,夏日驻足倍感几分阴凉。宅子一楼是间茶馆,临河水榭露台青绿满目,引得茶客络绎不绝。老杭州人讲究情调,总爱来老地方喝上几盏。我也是。我的茶汤分明是能喝出历史韵味的。一杯茶,一扇窗,一道河,一条街,一座城。啜饮几口,“吱嘎——哗哗——”放排声、号子声、摇橹声,便随岁月的流淌漫入耳廓了。
和姚宅隔岸相对的,便是鼎鼎大名的方增昌酱园了。酱园创设于1860年,是杭州老字号酱菜作坊,也是拱墅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二进三开门的院落,酱油、豆瓣酱、酱萝卜、酱瓜、酱鸭、酱带鱼排列得整整齐齐,更有西湖藕粉,随客可自取一碗品尝。方增昌酱园是古法制酱的坚守者,有生产基地,选豆、烀豆、打坯、晾坯、打粑,耗时漫长却有条不紊。但最让我心动的,是要靠人力随时翻动晾晒的“酱扁甑”,制酱师傅三伏天都得站在场子上,晒酱晒满一百八十天。费时费力的工序,酱园主人倒乐在其中。
路过街边的咖啡店,一只米黄色小猫正在木沙发上晒太阳。“它叫什么名字?”我问主人。“它叫四月。”“四月?真是有趣的名字!”“是的,还有两只,三月和五月,在里边呢。”我抚摸起小猫毛茸茸的脑袋,它眼神清俊,逼视脚下绵软的毡毯,分明成了陆放翁手里的那只宠物:“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于是真不知身在何朝何代了,古今的历史都可以在身边找到动人的细节。看得出,身居在此的市民百姓生活是富足的、闲适的,是有福之人。
小河直街的历史是古旧的,可风貌是现代的。如今的小河直街,吸引了众多商家入驻,咖啡馆、茶吧、网吧、皮具店、书画店、花艺店、非遗手作展示馆、陶瓷店、杂货铺沿街铺开,成为运河码头的“新商埠”,古老的运河水又流淌出一条鲜活靓丽的水道。文艺青年打卡拍照,手艺匠人设摊献技,庙会集市人气满盈。在政府的推动下,小河直街和桥西直街、大兜路历史文化街区形成了三点一线,犹如三颗明珠,镶嵌在运河两岸,闪现出耀眼光泽。从香积寺游玩一番,穿过惠贞桥的石板路,再去附近的小河公园散步,便是惬意而自在的一天了。
涓涓运河,这条穿越古今的厚重的历史航道,与宋韵杭州的历史街区相拥,日夜奔腾不息,低吟浅唱着一曲曲清新悦耳的民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