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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我在工厂踩盒子

  一

  18岁,风华正茂的年纪,我进了一家汽车膜工厂,踏入了生活的半个围城。

  工作是我表哥介绍的,他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到现在二十几年了,“混”得还可以,也是在这家工厂上班。

  他带着我办了入职,将我带到包装车间,外车间里,一个高个子中年男子“咔咔咔”地踩着黑白纸盒,他的不远处,站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子,看起来年龄与他差不多,有说有笑,是给高个子折纸盒的;内车间里,一个男子带着两个年轻小伙打包包装箱,面无表情,手脚并用地忙碌着,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唯一有点音色的,是纸盒碰撞发出的细小声音。

  说实话,这不是我想象中生活的开场白。

  表哥走到高个子旁边,两人嘻嘻哈哈地说了几句,便把我“扔”在外车间,“小刘,今天你跟着陈师傅学,里面那个老师傅是包装的段组长,有事就找他。”我满脸茫然,浑身不自在,像个木头人似地发着呆,咋就给我安排到这了呢?

  一旁的陈师傅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过去,他略带微笑地对我说:“小伙子,来了就好好干,你们包装这几天忙嘞,把我们都抽过来踩盒子了,仓库里还有一台踩盒机,你去把它拿过来,看我踩几个,就能上手的。”我拖着锈迹斑斑的踩盒机,走到陈师傅身旁。只见他换上一梭钉子,便开始了“表演”,咔咔咔……咔咔咔……就这玩意,有脚就行啊,我迫不及待地接过陈师傅手中打了一半的盒子,学着他的模样,期待着用脚奏出来的交响乐,然而,下一秒就打脸了。

  “咔……咔……咔……”交响乐没奏出来,倒是上演了“一出好戏”——纸盒打破了,机器也卡了。那折纸盒的师傅笑着嘲讽道:“现在的年轻人啊,走都还走不动,就想飞了,你能和陈师傅比嘛?他当过几年兵,是踩盒子的老师傅了,放在这工业园区也是数一数二的……”

  陈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亲切地说道:“小伙子,不要急,慢慢来,这机器可不比你哟,身强力壮的,它是个老头子喽,你可要温柔点,不然又卡壳了……”我感激地点了点头,转身拿起了纸盒,小心翼翼地一颗一颗钉着……

  踩了一整天的盒子,那晚,我一宿没睡,四肢像是散了架,想起白天既尴尬又打脸,但更多的是感谢。从疼到睡不着的那一夜起,我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包装工。

  打不完的包,踩不尽的盒子,便是包装工的日常。我感受着一切新鲜事物带给我的欢乐与快感,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奋斗的目标——陈师傅。回忆起他踩盒子的每一个细节,我一个人完成所有的工序,从仓库把纸盒拉到车间,一米五的纸盒,先折后踩。左手握着纸盒的角,右手托起纸盒下垂的腰,两手用力往铁板上压,右脚踏上踩盒机的踏板,低头,弯腰,移动纸盒,深一脚浅一脚,半个钉子一个孔,总算开始找到了感觉。

  二

  因为那股劲儿,我忍受着肉体的折磨度过了第一个月,正当我庆幸自己圆满完成这一“壮举”时,却摊上了事。

  那天周末,好几个同事请假休息,段组长安排我进内车间和另一个同事打包。因为是上等膜,得三个人配合协作,我分到的是抱膜(把膜从车上抱到操作台上),抱着抱着,膜滑了,“嘣咚”一声,膜从操作台上滚了下来,品质部的主管恰好走了进来,目睹了这一场“意外”。我赶忙蹲下身子,背对着那位主管,收拾起来。我心想:应该也没多大事吧,就是膜摔了一下,捡起来不就好了么?

  “你这新来的怎么回事?你知道这一卷膜多少钱吗?小心你一个月工资不保,等着处罚吧……”说完,她瞥了我一眼,匆匆忙忙扛着那卷膜走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听着段组长的唉声叹气,我慌了,完了,这次闯大祸了。

  周一早上开晨会,我胆战心惊地走进会议室,预感到自己应该是全公司的焦点。我找了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蹲了下来,埋下了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责骂与处罚。

  品质主管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高跟鞋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嘎达嘎达”声,戳得我一阵阵发慌,我的头埋得更低了。突然,她停在我的身旁,在最靠近我的座位上躺了下来,左脚搭在右脚上,趾高气扬,时不时地对我摆出一副铁皮青蛙脸色,与她相比,我更像是囚犯的模样,低矮的身姿,身临“刑场”,内心火急火燎。

  然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领导并没有因为摔膜的事责骂与处罚我,相反,还对我进行了“嘉奖”。

  原来,摔膜最主要的问题不是在我,而是上一个流程的机器出现了故障,导致膜没有卷紧;至于嘉奖,理由是工作认真负责,外加一个“大饼”的奖励——“从下月起,实行员工奖惩机制,以实习生小刘为标准……”

  从会议室走出来,还好,只是虚惊一场。其实,我没有把所谓的“嘉奖”放在心上,不惩罚,对于实习期的我,已经是最好的奖励了。

  三

  包装工的生活一如既往,我依旧是一个人踩盒子,偶尔去别的岗位帮忙,哪里需要往哪里搬。五个人的包装部门,算我年龄最小。

  有时我被安排到内车间打包。一般都是彩盒包装,流程多,工序杂,最重要的是膜相当贵,有了之前的经历,我做事也老成多了。小心翼翼地抱着膜,打着包,品质主管时不时会来看看,大嗓门唤着“认真点,膜贵,你们赔不起的”,“嘎达嘎达”又走回办公室……

  那天,她噼里啪啦冲进了车间,一副苦瓜脸,进门就开骂:“你们包装工怎么回事,几十卷彩包膜,标签批号错了都不知道?”同事们和往常一样,像个听话的孩子,一边埋头干手头的活,一边默默地承受着她无理的发泄。

  我瞪了她一眼,转身抱起一卷膜,重重摔在操作台上,她情绪更激动了,扯着嗓子大喊:“你小子不想干了是吧?干不了就走人……”

  我忍够了,这一个月来,每天看她的脸色,忍受她无情的发泄和嘲讽,同事们有苦说不出,好几个女孩被骂到流泪痛哭。想到这些,我什么都不在意了,挥起拳头,准备砸向她,出了这满满的恶气,一旁的段组长和飞哥连忙把我抱住,对我说着:“小刘,别冲动……”

  几天后,一个下班的夜晚,段组长叫上我和飞哥去吃夜宵。在宿舍楼下一家上等的餐厅,他点了一桌子的菜和两瓶啤酒,飞哥和我四目相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山珍海味。

  我疑惑地问道:“段哥,今天是咋了,吃个夜宵搞得这么丰盛?”他轻声说道:“平时工作挺辛苦的,好好吃一顿。”说完,他拿起一瓶啤酒喝了起来,我和飞哥拘谨地坐在一块,傻傻看着段组长哗啦哗啦地喝着,一瓶接着一瓶。等了许久,他捏出一句话来:“明天我就要走了,你们多吃点,不然浪费了。”话音未落,他哽咽了,眼眶也是红红的,为了掩饰自己,他又拿起了一瓶啤酒,一个劲儿喝着。

  我难受地看着组长,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都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只是没想到,品质主管会做得这么绝。

  第二天一早,我再次走进那家餐厅,给段组长买了碗馄饨,准备打包好送到他的宿舍去。服务员叫住了我,递给我一盒药,解释道:“这是昨天和你一起的大哥落下的。”

  我拿着药,照着盒子上的字查了一下——文拉法辛缓释片,当我看到一行行敏感的语句时,我瞬间麻了,段组长怎么可能有抑郁症!

  我一个劲儿地往段组长的宿舍冲去,但里面空无一人,留下的只是他写在床头的几个字——好好生活!

  我躺在段组长睡过的床板上,感觉它是那么柔软,就像母亲抚慰着自己的孩子,温暖轻柔,和蔼可亲。

  段组长走后,飞哥便成了包装的组长。我依旧与往常一样,使劲地踩着盒子。只不过,踩着踩着,我才猛然发现踩盒机身上的故事。它不会说话,但它会感知你所承受的痛苦,任你耍性子发脾气,默默地陪着你,倾听着那些无人诉说的心里话,更重要的是,它默不作声地记录着那些人那些事。深一脚浅一脚,踩过一分一秒的时间,淡褪生活不如意的云烟。锈迹斑斑,是独属于每一个平凡的包装工和它的独白。

  也许,在枯燥乏味的日子里,踩盒机和我一样,也有思念的人吧。不知道段组长是否又能感受到我们的思念呢?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3 我在工厂踩盒子 2023-04-30 浙江日报2023-04-3000006 2 2023年04月30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