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教授吴国盛倡导“求真”——
科学,没用就对了
见习记者 林晓晖
人类与科学的关系仿佛又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人工智能超乎想象的“狂飙”,把一个本质性的问题推到人们眼前:科学是什么?科学往何处去?
在搜索引擎输入“科学是什么”,一位执着追问这个问题的科学家浮现出来——吴国盛。
吴国盛是谁?
他是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破格提拔的最年轻的研究员、清华大学科学史系的创始人、在校园里办起科学博物馆的馆长、畅销科普读物的作者……当然,他最为人所熟知的,是在B站等社交媒体的授课和演讲视频中发出的灵魂拷问:到底什么是科学?当代人对科学存在哪些误解?
近期,吴国盛来到之江实验室参加“科技与人文之美”论坛,并在浙江大学哲学院做讲座。让我们走近他,追问科学的本源。
科学家也是哲学家
傍晚,浙江大学哲学学院311教室里已经座无虚席,陆续赶来的同学们都自觉带了把椅子。半小时后,吴国盛出现,连过道里都站满了人。
为什么一个教科学史的教授要来哲学学院开讲座?
“科学的本源来自于人文,我们想理解科学的本质,一定要理解它背后的人文。”这是他的开场白,解释了自己看上去和这里格格不入的原因。
在很多人眼里,“科学”和“人文”是两类截然不同的研究领域。从上学时的文理分科起,我们或许就已经习惯了将科学和人文割裂开。甚至,个体身上都带有深刻的烙印——他是一个理工男,她是一个文艺女。
科学与人文就像两个平行的系统。吴国盛却告诉大家,这是一个误解。
最早的科学家其实是哲学家,科学与人文同根同源。两千多年前,对着日升月落,河流山川,古希腊的一群哲学先贤们追逐自己的好奇心,开始研究自然本身的规律。泰勒斯、毕达哥拉斯和亚里士多德留下的不止有天文学、数学、物理学的珍贵成果,还有无尽的哲思。
但是,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科学首先指的是自然科学。它是分科性的。吴国盛解释,science(科学)一词源自拉丁文,明清之际传入中国,当时对应的汉语译词是“格致”,并没有分科的意思。而现代汉语中广泛使用的“科学”一词来自日本,词义发生了窄化,默认指“自然科学”。
“译成‘科学’明显没有切中这个词的原来意思,相反,用‘格致’倒是更贴切一些。”吴国盛说,科学起源于认知自然、了解自然的渴望,对着万事万物,“格”出点什么。
这或许也是清华大学科学史系设立在人文学院下的考量——科学需要回到历史深处、人文语境中,促成一种科学和人文的相互给养。
讲座结束,吴国盛身边围了一圈请教的学生,计算机系的、化学系的、管理学的,专业各不相同。吴国盛倒是毫不惊讶,毕竟在科学史里,哲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可能都是一个人。
他在做一种
很新的科普
这些天,清华大学科学博物馆正在开办年度大展。展览有个十分神秘的名字——“不可限量”。
展品是科学史上和计量、测量相关的科学仪器。元代延祐滴漏模型、清代的天平,民国时的双面刻度白铜镇尺,还有远渡重洋而来、英国伦敦约翰·弗莱彻1865年左右制造的两日航海钟……150余件机巧、精密的仪器,标注着科学史上一个个飞跃的时刻。长度、质量、时间、电流、温度、发光强度……种种仪器教我们认识维度,我们再以种种维度认识世界。
这些新奇玩意儿中很多是吴国盛从世界各地搜罗而来。在访谈节目《十三邀》里,他像个孩子般摆弄着一台手摇计算机。“瞧,这是我学生给我从德国买回来的,还没捐给博物馆,我先玩玩”。语气格外自豪。
操办这个科学博物馆,吴国盛费了不少心力。太多的科学知识都固化在书本里了,有没有一种方法能让科学再鲜活一点?
吴国盛写过一套书,叫《吴国盛科学博物馆图志》。当时,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考察世界各地的科学博物馆。回想起在伦敦科学博物馆里第一次见到瓦特蒸汽机,他仍觉得震撼无比。“这些东西过去都只在书本上听说,从来没有见过。那时我才意识到,物证是任何虚拟所不能替代的。”
“科学博物馆里的展品,我们能透视内里的机制,看到丰富的细节,还有些人能上手的机器。很多来看展的人忍不住动动手,就知道这些机械都是怎么工作的。”他说,这是一种最基础也是最直接的对科学的感知。
当下,“科学”已经是个稀松平常的词语。但是大多数人的科学意识依然薄弱。
吴国盛尝试着找到我们与科学连接的不同方式:参加了很多关于科学的论坛,和不同领域的学者碰撞、交流不亦乐乎;还开了个微信视频号,叫做“高山科学经典”,每周准时带读科学史相关的经典著作。
他著作的《科学的历程》再版后,早年在大学里讲授科学史的课程在B站上又火了一把。下面一条留言格外“真实”: “我一个文科生,居然奇迹般的饶有兴致地看完了,没有被原子、等量之类的吓跑。如果当年能有吴老师这样的老师,我的数理化也不至于奄奄一息。”
科学,没用就对了
吴国盛常在演讲中举一个有趣的例子,关于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
欧几里得的学生曾经问他,“学几何到底有什么用”。脾气一直都很好的欧几里得听完之后很生气:“我怎么会教你有用的东西,我教你的是完全无用的,越是无用的东西越是纯粹、越是高贵、越是真正的科学。”
这则小故事容易让人联想到当代许多学生的心理:我们学算数、学几何,这有用吗?
在吴国盛看来,这也是我们对科学的误解所在。科学,本就应该是无用的。
“科学转化为技术和生产力,开始变得‘有用’,是从19世纪开始的。”吴国盛说,在那之前的两千多年,科学几无大用——那是一种对宇宙奥秘的好奇,对真理不可遏制的情感。
这也就是他提出的“求真”和“求力”的科学。对待科学,前者秉持自由和无用的好奇心,后者怀着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态度希望从中借力。然而,放眼现实,国际科技前沿竞争激烈。横亘眼前的“卡脖子”难题又亟需获得技术力量的支持。
争议很多,他也没有大声反驳,甚至在微博上点赞了这些反对的声音,然后把它们原原本本地放在新书的附录里。他是想说:“实用”本没有问题,但过分讲实用就会丢掉“本”。
在过去,为了抵御外族入侵,需要造坚船利炮。所以中国人重视的科学,一度带有强烈救亡、实用的味道。但现在,当国际间的科技较量日益激烈,我们必须看到国家有基础科学薄弱、原始创新不足的种种问题。深层的科技创造力,不能单靠功利主义的激励来实现。比如,得到诺贝尔奖不是光靠大量的资金投入就够了。必须要有千千万万独立研究的人,按照他们自己的理想和愿望去钻研,奖项才能从中挑选出“幸运儿”。
“想可持续发展,就要学习科学的‘本’。科学的精神就是自由、好奇的精神。”吴国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