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江平湖的新仓镇问：“去上海怎么走方便？”当地人多半会指向村道边的公交车站。金黄的油菜花田旁，绿色车体的310路公交车驶向上海金山方向。这趟跨省公交曾因疫情中断，又在今春重启，再次串起两地烟火往来。

　　从浙江平湖到上海金山，310路的“跨界点”，正是2019年10月浙沪边界农村公路上最后一根路桩拔除的地方。3年多过去，跨越省界的毗邻乡镇，又一次迎来共融的历史性时刻：今年3月，平湖市广陈镇、新仓镇和上海金山区廊下镇、吕巷镇、张堰镇组成的“田园五镇”，联合组建跨省市强村公司——浙江鑫平田园合作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鑫平公司”）。浙沪交界处，这片总计255平方公里的区域，合力打造跨区域合作共赢新空间。

　　交界地带的村镇，是怎样从民间“走亲”上升为官方区域协作的？能否进一步破除体制机制壁垒，让合作成果真正落地并持续造血？记者行走浙沪边界，看长三角一体化背景下“自由恋爱”的毗邻乡镇，如何“开花结果”。

这段“姻缘”

偶然中有必然

　　浙沪交界处的山塘村里，“一桥两山塘”的佳话流传至今。山塘桥桥北，连着上海金山区廊下镇山塘村，俗称北山塘；南边，连着平湖市广陈镇山塘村，又名南山塘。“山塘桥下水东流，渔火江枫几度秋。宛似姑苏城外路，烟波十里荡轻舟。”民国的《盐溪竹枝词》，描述了山塘河两岸同名村的繁华胜景。

　　南山塘村村民陆爱红不懂诗，这座桥在她生活中扮演着更接地气的角色。清晨，跨过桥去，北山塘的集市上有最新鲜的蔬菜糕饼，摆摊的姑姐姨婆中，有村里嫁过去的幼时玩伴。成家后，丈夫到上海打工，桥那头便又多了牵挂。2018年，听说南北山塘要合作搞旅游开发，丈夫辞了工作，回家开起私厨馆。如今，店里生意红火，食客多是桥对面的上海人。

　　边界线上的一座桥，串起两个村。不分彼此的民间交情，又带动了镇级的交流结对。4年前，这一区域性的共同体再次扩员——2019年3月25日，上海市金山区廊下镇、吕巷镇、张堰镇与浙江省平湖市广陈镇、新仓镇“抱团建群”，五镇共同签署《长三角“田园五镇”乡村振兴先行区五镇联盟共建协议》，长三角“田园五镇”乡村振兴先行区建设正式启动。

　　“田园五镇”的发展定位各有特色，有天然契合度。专注三农和乡村振兴的共同底色，成了五镇“田园”之名的由来。

　　打开一张“五色田园图”：上海金山区廊下镇拥有国家现代农业产业园，一桥之隔的浙江平湖广陈镇成立了浙江省首个农业经济开发区；平湖新仓镇的“新仓经验”传承至今，已建立了成熟的“三位一体”农业社会化服务体系；最北端，吕巷镇的“三个百里”勾画出区域农旅发展的未来图景，再加上最东部的文教名镇张堰，农、旅、文、工等发展元素齐备。“我们‘田园五镇’属于自由恋爱，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4年过去，金山区廊下镇党委副书记、镇长李芳回顾这段“姻缘”，认为偶然之中有着必然。

　　为了形成区域发展合力，五镇建立了一套一体化的保障制度，即“田园五镇”工作联席机制。五个镇主要领导以一年为期担任轮值主席，负责牵头规划承办本年度的合作项目，五镇定期召开联席会议，具体协商推进合作项目落地。

　　“明月山塘”景区的共建，就是在这一制度下诞生的。曾经各自美丽的南北山塘，在比拼赶超中，形成了资源聚合。北区有室外大戏台，南区就添一座室内礼堂书屋。为避免重复建设，旅游服务中心、博物馆都共享运营。两村还将土地、房屋、服务等资源整体折算为“股金”，与投资主体共同组建公司，其中两村占股5%。今年一季度，广陈镇南山塘村旅游收入986.5万元，迎来了开门红。

　　产业方面，不久前，一座投资2亿元的平湖AIoT智慧农业产业融合示范园，在平湖广陈镇龙萌村破土动工。这座先进的AI+智联植物工厂，由京东方后稷科技（北京）有限公司投资建设。项目自研的设施农业智慧种植系统，打破了国外垄断，让这里成为未来智慧农业核心设施设备国产化的试验场。距项目3分钟车程外的金山区廊下镇，已有一座植物工厂先行投产，未来两个基地将形成合力，共同“闯荡”上海高端消费市场。

　　AIoT智慧农业产业融合示范园项目，是从去年举办的第四届长三角“田园五镇”农业农村创业创新大赛中涌现出来的——从路演到落地，五镇合办的比赛如同大型项目“转化器”，陆续吸引了国内外一大批优质农业项目、农创客落地，并与浙沪半程马拉松赛、山塘论坛等“田园五镇”共办的系列活动一起，成为长三角的知名IP。

　　据了解，4年来，五镇已累计发布合作项目260个，总投资超200亿元。

以三年为期董事长轮值

　　平湖新仓镇，是去年的“田园五镇”轮值主席镇，首次提出建立跨省域的强村公司。今年3月，公司正式落地。其核心功用，在于用市场化手段替代行政手段，打破现有的体制机制壁垒，盘活五镇资产、资金、资源，带动集体经济保值增值。

　　平湖新仓镇中华村党委书记谢微叶刚刚出任鑫平公司董事长，他向记者讲解了公司的运作机制。鑫平公司由金山张堰上海留堰实业有限公司、浙江平湖新仓的平湖市芦川兴农实业有限公司等来自五镇的镇级强村公司共同出资成立，这是一种纯粹的“市场”对“市场”模式。总注册资金1亿元，各镇出资2000万元。项目分红将作为村集体收益反哺各村，每个项目强村公司都将按比例获得保底收益。公司董事长以3年为期，由五镇相关负责人轮值。

　　平湖新仓镇建立跨省域强村公司想法并非凭空产生，针对的就是五镇一体化进程中曾经存在的冷热不均、联结不深等问题。

　　从地域上看，边界相邻村镇合作的紧密程度，明显大于其他地区。以浙沪半程马拉松赛为例，赛事虽以“田园五镇”命名，但整个线路只涉及平湖广陈镇和金山廊下镇。“自下而上”串联起来的五镇，因缺少“自上而下”的统筹机制，仍很难跳出“天然交集”的合作范围；在合作的深度和广度上，现有的合作以活动、比赛共办共建为主，项目也多是立足区域整体定位下的各自补充和强化，合作模式亟待突破。

　　这些问题，五镇早已意识到。“就像五色的面团，各自都很鲜艳，但还没揉在一起。”新仓镇党委书记陆秀梅说，前5年，他们主要做了一些“形”的工作，比如项目活动开展、特色品牌挖掘打造等。但一体化发展决不能止于松散联盟，下一个5年，五镇需要打破行政壁垒，在“芯”上下功夫，尤其要在共同富裕上下功夫。

　　从百姓走亲，到政府走亲，大家期待着结缘后能结出硕果。新近成立的强村公司，就是破题关键。

　　在浙江，强村公司由来已久。早在十多年前，新昌、平湖等地就开始探索在县乡政府牵头下，由村集体共同出资组建经营实体，按照现代企业经营理念，组团式发展村集体经济。至去年底，浙江共有1347家强村公司，入股行政村达8803个，但都局限于省域范围内。

　　眼下，这个刚成立不久的跨省市强村公司，已成为“田园五镇”甚至整个长三角的热议话题，人们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合作模式充满期待。

　　京东方后稷科技（北京）有限公司CEO秦清告诉记者，植物工厂项目洽谈之初，他们曾尝试与镇级强村公司合作。但镇级强村公司投资一般倾向于本地或周边项目，合作最终没有达成。“跨省市的强村公司，为这类合作打开了新空间。”平湖广陈镇党委书记李夏岚说，未来合作项目或能突破五镇范围，延伸至长三角乃至全国，“只要符合强村富民定位，英雄不问出处。”

　　从事文旅业的浙江长红健康产业集团有限公司负责人殳跃飞，很看好鑫平公司自上而下的资源统筹能力。他坚信，鑫平公司今后能更好地统筹浙沪两地资源，助推“田园五镇”成为文旅产业的流量聚集地。

打造可持续发展新引擎

　　鑫平公司成立现场签订的两份战略合作协议，某种程度上已经透露了未来投资方向。

　　首先是在五镇都有良好基础的乡村振兴、“三农”服务领域，放大区域优势，做好“特长生”。采访中，记者走进位于中华村的现代化农事服务中心。这个由浙江仓禾农业科技服务股份有限公司打造的农事服务项目，将平湖中华村、杉青港村等四村连片土地有效整合，300多台套机械设备运作服务，几乎覆盖了农产品生产、加工到包装出厂的全过程。

　　鑫平公司与仓禾农业公司新签约的“粮食全产业链帮农促富社会化服务项目”，就是要在保障万亩粮田生产的基础上，通过建设加工销售中心、农事体验中心，创建自有品牌，带动周边农户增收。未来，以中华村为圆心，机械化运营服务或将跨区域辐射到“田园五镇”周边3万至5万亩田地，实现共享，亩均节本增效300元以上。

　　此外，“年产10万吨汽车型材用高端再生铝铸棒项目”，更能体现鑫平公司作为投资平台的本质，也透露出未来合作趋势——拓展全领域合作。

　　项目合作方帅翼驰集团，位于上海市金山区张堰工业园区，自2015年开始成为国内铝液直供市场份额最大的企业。公司开发生产的新能源汽车一体化压铸车身底板，已占特斯拉公司（浦东厂区）20%供货份额，也是蔚来、理想等造车新势力的独家供应商。“再生铝技术我们研究了20多年，现在正计划将专利产业化，扩大产能筹建新基地。”企业负责人程帅是在上海打拼的金华人，也是长三角一体化发展的见证者。在他看来，再生铝有着巨大市场潜力，鑫平公司的加入也让他们的创新之路更有底气。

　　“我们期待五镇的合作，不局限于镇与镇、村与村、农业与农业，可以进一步辐射到一二三产全领域，促进五镇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等全方位的共同进步。”陆秀梅说。

　　上海市委党校教授陈保中认为，长三角一体化发展过程中，青浦、嘉善、吴江是一种模式，“田园五镇”是另一种模式。这一模式的探索是自下而上的，既响应国家战略，又有自觉行动，“这一点难能可贵，‘田园五镇’一体化试验没有上级政府指令，也没有统一管理主体，在市场化道路探索方面或将起到示范作用。”

　　无论是发展现代农业还是推动乡村文旅产业，强村公司要实现的终极目标，是共同富裕。采访中，李芳形象地讲到了拉瓦尔喷管——火箭、航空发动机常用的构件。空气从第一个喇叭口进去，通过拉瓦尔喷管的压缩会变成超音速出来，“现代农业、现代产业都要集聚资源和知识，各要素整合、聚变、裂变后，才能变成一种新的发展动力、新的发展产业。”

　　现在，“田园五镇”要做的，就是借助强村公司把产业做起来，把探索成功的模式、技术、经验辐射出去——就像通过拉瓦尔喷管一样，最终形成聚合效应，让强村公司成为现代农业、未来乡村产业高质量可持续发展的新引擎。

　　（本版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