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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4版:钱塘江

蟠溪边的纪念

  一

  暮春的烟雨,打湿了古老的清明。犹如一个亘古不变的约定,春天绵长的雨季带来年年清明的讯息。

  每年清明,我都要赶回老家,不为踏青赏景,只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给亡灵添一把土,点一炷香,表一表心中的念想。

  “扫墓”,大约是城里人的专属词,实际上,在浙中腹地,在我生长的那片土地,这种祭奠逝者的仪式有着更为通俗的表述方式:上坟。

  二

  婺江,自磐安龙鸟尖发轫,一路向西——汩汩渗透,欢快穿越,虚心接纳,慷慨沉淀……当她慢悠悠地流经老家潘庄时,犹如女大十八变,已然鲜亮丰盈,岸阔水深,称为蟠溪,直奔东阳横锦水库。

  水乡有乐趣,也有不少难处。因为村里所有田地几乎都在蟠溪对岸,下地耕作、运肥挑粮,甚至上坟祭祖,都得蹚水过溪,遇到寒冬腊月或者春汛夏洪,生产生活更是不便。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上世纪80年代初,村里决定建造一座长100米宽10米的石拱桥。这对一个只有百来户三百来人的小村来说,又谈何容易。

  好在那时温饱已没有问题,所有田地都责任到人,家家户户增产又增收。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很快动工兴建。

  1983年2月9日,已是腊月廿七,眼见最后一跨石拱就要合拢,大伙儿铆足干劲,想赶在天黑之前收工,安安心心地过个祥和快乐的新年。却不想,就在最后一车水泥浆倒灌下去时,支撑石拱的柱子突然“咔嚓”一声,随即传来一阵骇人的巨响,整座石拱顿时劈头盖脑地塌了下去,27条正在拱顶作业的生命瞬间7死20伤……

  山呜咽,水咆哮,村静寂,人悲泣。但灾难压不弯潘庄人的脊梁,村民们化悲痛为力量,重新设计施工,强化质量监管,两年后“蟠溪桥”终于建成通车。

  2023年正月初二,我像往年一样挈妇将雏,回老家走亲访友,又一次路过蟠溪桥,忽然想起桥拱坍塌事故距今已整整40年了。

  40年不长,却也不短。如果按传统说法,二十年算作一代,四十年就是两代人,当年参与建桥的村民说不定大多已不在人世。即便健在,四十年也足以让一些人忘记另一些人。

  三

  我是恢复高考制度后,村里最早因读书而改变命运的人,时常觉得有必要给当年那些村民写点文字,毕竟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那年腊月廿七傍晚,妈妈忙于灶头,我则坐在八仙桌的一角,翻看从学校带回的资料,猛然听见一声巨响,也不知发生什么大事,即刻冲出家门。

  老屋距建桥工地不远,眼见那惨烈的一幕,我虽说心中发怵,却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不顾浑身血污,和陆续赶来的村民一起,把一个个死伤人员抬上车,又一路护送到30公里外的安文人民医院。说真的,这是我首次触摸尸体、见证死亡,内心除了悲痛,从无半点晦气之虑。

  时间抚平伤痛,岁月也模糊了记忆。回首既往,我只记得我参与了抢救,却想不起具体细节,至于献出生命的7位前辈,我搜肠刮肚,竟有3位怎么也想不起来。

  无奈之下,只能给村里的同辈或相熟的长辈打电话,企盼他们能给我一个惊喜。却不承想,他们居然和我一样,不是漏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没有一人是“一口清”的。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当我通过3位村民的回忆,核对无误7位前辈的姓名后,内心竟然如释重负——不是想把他们刻在心里,而是赶紧找来纸笔,认真记录下来:支部书记潘求林、妇女主任潘秀香,还有村民潘华岩、潘联岩、潘义福、潘生庆、潘锡全。

  他们是集体下葬的,长眠在一个土名叫“涂塘”的山坳里。涂塘曾是族人的义山,从山脚往上,坟茔累累。那些依稀可辨的坟茔,依山就势,不彰显、不规则,相伴相叠,以致有些拥挤,如同一片杂乱而又烟火旺盛的村庄。

  那7位村民虽说与我非亲非故,但远亲不如近邻,每年回老家上坟,我都会去看看他们。站在“一”字排开的坟前,翘首眺望,虽看不到平直宽敞的蟠溪桥,却听得清哗哗流淌的蟠溪水。藏风聚气,枕水而居,也算是一种福气。

  只不过,坟茔也是会老的。刚筑的新坟,没过几年,看上去就很旧了,人们通常把土坟称为老坟。年复一年,那7座坟茔的新土,不全是他们后代添加的。屈指数数,添加的新土不会少于二三十回,却依旧难掩老相。

  蟠溪桥是出门回家的必经之地。上坟回家,我总要下车步行,静静地俯视平缓流淌的清澈溪水,再读一读桥廊上的诗句:“七烈捐躯天地暗,廿郎洒血日月寒,拂尘挥泪重振臂,众志国援玉栏杆。”心中难免生发一些感慨。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然而,草木叶子枯掉了,来年又滋滋生长,而我们死去被埋进土里,却无法重新钻出地面再昂然生活一遍。

  人的生命是渺小的,甚至还不如草木。没有人可以看遍繁花、阅尽冬雪,所有的四季终将从我们眼前到来又远逝,空余一腔落寞。就像我的爸爸和妈妈,多年前就埋在距那7座坟茔不远的坡地里,低矮的坟头早已长满凄凄荒草。

  四

  往事如烟,无语凝噎。我不敢断定,我爸爸是否也是建桥“功臣”。就在发生坍塌事故的前几分钟,他还在拱顶作业,因为“内急”,才躲过一劫。

  听哥哥说,蟠溪桥重建的那两年,一家人节衣缩食,每年捐款都在5000元以上。钱虽不多,却是妈妈一勺一勺喂出来的毛猪钱。

  清明,一个感恩的节气。有一年,爸爸听说我想去看看那7座坟茔,就像看他的生死兄弟一样,一个劲地说“好好好”,那开心的样子,就像见着了久别的亲人。

  我曾经猜想,是不是过往的经历在爸爸心里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那一次,他带上扫墓器具,主动陪我前往,一一指认,再给它们添上新土,插起纸幡。

  生命到了某一阶段,就该复归于土地。也许,这就是人的宿命。如今,爸爸离世也有十一个年头了,4月9日就是他的忌日。

  思念像汩汩流淌的泉水。亲人的音容笑貌,昨夜还蹒跚地走进梦境,今晨却躲藏在一抔黄土之中。这种相对,近在咫尺,却苍茫遥远。

  “又是一度清明至,道路泥泞人伤悲。死者魂魄已飞散,人作古黄土葬埋。老天有情雨作泪,墓前祭古酒一杯。凄雨和泪悲肠断,活者常为此节哀。”民间流传的《清明吟》,到底吟出了生者的幽幽思绪和淡淡哀愁。

  是啊,清明是个沉重、肃穆、庄严的节日。面对死,我们更应知道该如何生,少些遗憾,少些悔恨——常回家看看,为的是让自己不忘农民后代,要尽心竭力报效桑梓;到烈士陵园走走,为的是让自己懂得珍惜,珍惜这份工作,珍惜这个职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夜半挑灯,为的是通过读书借来思想的闪电,照亮人生道路,用知识钥匙开启丰富的精神宝库。

  年年有清明,清明年年好。天已放晴,清明的天空依然清明,清明的我们则更接近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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