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丹青,“天籁”归来
本报记者 李娇俨 沈听雨
这是一场奇迹般的遇见——
天籁阁,一座曾矗立在明代嘉兴的书斋藏室,以所藏历代法书名画之富享誉天下。
项元汴,天籁阁的主人,明末江南地区的书画鉴藏大家。
“中国历代绘画大系”(以下简称“大系”),由浙江大学、浙江省文物局编纂出版,包括《先秦汉唐画全集》《宋画全集》《元画全集》《明画全集》《清画全集》五部断代集成,历时17年,目前即将结项。它收录了海内外263家文博机构的12405件(套)中国历代绘画藏品,是迄今为止同类出版物中精品佳作收录最全、出版规模最大的中国绘画图像文献。
“大系”与项元汴、与天籁阁,在浩渺的时空坐标中交织在一起。因为有项元汴,许多今日入编“大系”的名画珍品得以传世留存至今;因为有“大系”,项元汴那些在国运动荡之际径流百出、散佚浮沉的藏品,得以凭借新科技手段,以高清打样稿图像的形式在“天籁”故地重新汇聚。
2022年夏天,“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嘉兴特展”在嘉兴美术馆举办,点燃了这座城市的文化热情。观展热潮中,项元汴与天籁阁的故事,穿越历史烟尘,重回当代人的视野。
一幅幅丹青翰墨吟唱着文化守护者之歌。这是历史长河与时代律动中,生生不息的中华文脉。
梦想
当年项氏天籁阁,玉轴青缃连楹叠架,天下珍秘归之如流——其所藏名画流传至今者,有顾恺之《女史箴图》、韩滉《五牛图》、韩干《照夜白图》、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图》、扬无咎《四梅图》、李唐《采薇图》、赵孟頫《鹊华秋色图》等,法书则有“诗仙”李白的《上阳台帖》、欧阳询《仲尼梦奠帖》、冯承素摹《兰亭序》、怀素《自叙帖》,还有苏轼、米芾、蔡襄、黄庭坚、赵孟頫等,不胜枚举,任意一件都是今日的无价之宝。
当我们摩挲着“大系”诸卷册平滑的纸页,天籁阁旧藏古画不时跳入视野。马远《柳岸远山图》的大片空白处,三枚朱文钤印“项元汴印”“墨林秘玩”“项墨林鉴赏章”格外显眼。还有卢鸿《草堂十志图》上数量惊人的100余方项氏印章,以及赵孟頫《人骑图》画心右下角以千字文编号的小小“敕”字……都明白地告知每一位读者,这曾经是项元汴的藏品。这一堪称传奇的重逢,震撼人心。
天籁阁在当时就吸引着天下文人雅士纷至沓来。董其昌、詹景凤、何良俊……“海内风雅之士,取道嘉禾必访元汴,而登其所谓天籁阁者”,好一派盛景。
“明四家”之一的仇英更曾受项氏资助,在其家长期居住,临摹过不少天籁阁收藏的宋元名画。透过仇英现存的一些作品,可一窥天籁阁与“大系”跨越时空的奇妙渊源。
史料记载,项氏的侄子家中即藏有仇英仿宋人花鸟山水画册一百幅,由此推测,仇英当日所摹宋元画当远远不止于此数。“大系”多方搜集,收录出版了现在分藏于海内外数家文博机构中的宋人原作以及仇英仿作。如仇英为项元汴临摹的《临宋人画册》,“大系”便将现存十五开全数收录。此册据称原本有百幅,民国时期尚存二十幅,后又有五幅毁于战火。“大系”将这册被书画鉴赏大师杨仁恺称作“片片珠玉”的画作,与现存能够与之对应的宋画如《銮舆渡水图》《松涧山禽图》等,悉数出版。
又如,仇英名下另一册影响广泛的《人物故事图》(十开),“大系”也全部收录。此册中“明妃出塞”一开与《宋画全集》中《銮舆渡水图》相似,为关于仇英临仿之作的研究及其真伪鉴定提供了可供深入研究的资料。
天籁阁保护、留存了大量珍贵书画。然而,主人项元汴去世半个多世纪后,战火烧至江南,累世之藏流失殆尽。劫后余生的相当一部分珍品,后陆续流入清宫内府。
世事沧桑,风云变幻,国宝又历经劫难:1860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洗劫圆明园;1900年,八国联军再次侵占北京,《女史箴图》被英军上尉约翰逊从颐和园盗走;1945年,“伪满洲国”垮台后,千余件被溥仪盗运出宫、密藏于长春小白楼的书画珍品又惨遭劫掠……
纷纷乱世之中,却有人甘愿毁家舍己,不计回报地守护这些承载着中华文明记忆的珍贵之物。
那一天,收藏家张伯驹将自己最好的、位于弓弦胡同一号的私宅变卖,筹得黄金百余两。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拿着这笔钱,买下了展子虔的《游春图》——一件曾被置于长春小白楼、后再度现世的国宝。
他不为别的,只为“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是则予为是录之所愿也”。怀着这一执着的信念,他为买李白的《上阳台帖》,花费6万大洋,为买陆机的《平复帖》,花费4万大洋……为留住这些晋唐宋元巨迹,他散尽万贯家财。
谁也没有料到,新中国成立后,张伯驹竟将自己毕生所藏捐献给北京故宫博物院!
这份对民族文化的温情与敬意,回响不绝。万千欣慰,在新时代,通过“大系”,浙江人接踵前贤,要努力完成盛世修典、国宝重光的光荣使命。
觅宝
嘉兴项氏,原籍河南。自北宋靖康末年移居于此,经数代积累,终成当地望族,并以雅好文艺名重一方。
有家学熏沐、雄厚财力的支持,加之自身绝佳的艺术天赋、高逸的才情,项元汴颇得时人推重。他以艺会友,收购书画不惜一掷千金,追求珍奇佳作总是锲而不舍,于是“海内珍异,十九多归之”。
他不会想到,400多年后,有一群人对这些书画抱有同样的热忱,同样充满念兹在兹、“踏破铁鞋”的痴心。
“大系”项目从2005年启动,到2022年即将结项,先后历时17年。启动之初,项目组没有一张清代以远的藏画,没有一处像样的编纂场地,没有一台仪器设备,也没有一支技术团队,更没有一条与海内外文博机构畅通联络的渠道,却毅然踏上了这条开创先河、填补空白的漫长之路。“大系”团队先后三次开展全球范围内的中国古代绘画图像搜集工作,与海内外有关文博单位反复协商,往来通讯、信函数以万计,实地奔波数十万公里。
日本藏有大量中国古代绘画。“大系”团队持续十余年频繁前往日本,目的地既有繁华都市里的博物馆,也有隐于深山的寺庙。他们曾经四进日本黑川古文化研究所,拍下传五代董源《寒林重汀图》的整体及三处局部细节;曾经为了赶上约定的拍摄时间,与台风赛跑,拼命赶上最后一班火车。分藏于东瀛91家文博机构、寺院等处的477件中国古画,就这样一件一件被“打捞”出来、拍摄下来。
那些最终未能“成功”的经历,似乎更能诠释他们的精神。2012年盛夏,“大系”团队拍摄组三人按约赶到日本奈良国立博物馆,准备拍摄一套传为元代的佛画。在挂着作品的修复室,一位日方专家提出了对作品断代和绘画者身份的新看法,并取出刚刚修复的另一件著名元画作比较。夏日蝉鸣声中,大家围聚一起反复讨论,最后一致同意原定拍摄的作品或为日本画家所作,于是放弃了这次拍摄。几天后,三人拖着近百公斤的拍摄设备坐火车转汽车,又肩挑手抬走山路,抵达日本滋贺县一座寺院,结果得知打算要拍摄的作品存在县博物馆。他们立即返身,气喘吁吁赶到博物馆,仔细查看后,发现这幅画竟是后来人临仿之作,只得毅然放弃。尽管空手而归,今天回想起来,他们依然毫无遗憾地说,这两趟寻访之旅仍是幸运和值得的。
真诚打动人心。2013年5月的一天,“大系”团队在美国佛利尔·赛克勒美术馆库房看藏品,该馆中国书画部主任安明远主动提供了计划之外的宋代名画《耕作图》的元摹本。这张从未高清出版过的画作被迅速拍摄,并赶上了数月后《元画全集》的出版。此外,该馆又热情提供了90件(套)明清藏品的全套高清图像,其中包括著名华裔收藏家王方宇捐赠的55件(套)八大山人书画。安明远说:“‘大系’工程令全世界都能清晰完整地了解中国古代书画,我们没有理由不支持它。”在波士顿美术馆拍摄完《五色鹦鹉图》《雪山楼阁图》等国宝名迹后,馆方反而向“大系”团队表示感谢,“因为你们做了一件有意义的工作”。
这“意义”二字,对中国人而言,分量格外重,这里面饱含着对我们民族历史文化深沉的责任感。“大系”团队与项元汴、与张伯驹、与古往今来无数守护者们一样,对这些承载文明重量的古画倾注了浓浓的爱意,代代相续,“千万里,我追寻着你;17年,你终成‘大系’”。
见证
“大系”,改变了摄影师章益林的人生。
他常想,如果没有遇见“大系”,自己可能会成为一名商业摄影师,面对的是时尚,而非历史。
4000多个日夜里,他亲眼看过无数古画,领略了与自己过去熟知的莫奈、梵高等西方油画名作不同的风景。丹青翰墨的传世神韵击中他的心灵,远远超出以往任何艺术史教材中关于中国画的几页文字。而面对那些密封的画轴,脆弱的纸绢,黯淡的笔墨,各种老化的现状,他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什么是“抢救性保护”!
为了最大程度还原中国画独特的水墨滋润感、层次感以及颜色的厚重感,项目组使用了传统胶片拍摄。章益林钻进老式照相机后的黑色遮光布里,等待着摁响快门的最佳时机。因为一幅画,一般只有一次拍摄机会。
“咔嚓”声响起,光线穿过镜头小孔,不经任何媒介“转译”,被胶卷直接定格:《溪山行旅图》中耸峙的庞大山体、行旅的骡队,《西湖图》中明山净水,雷峰、保俶隔湖相对,《荷香清夏图》里柳荫如盖,轻烟淡霭,远山迤逦,舟船缓行……
这些承载着漫长历史记忆的绝美风景,让他深深牵挂,终生难忘,像一叶方舟承载着浪漫旖旎的感情,向远空飘去。
拍摄深藏17年之久的《千里江山图》,也令“大系”项目组成员毕生难忘。开卷那天,故宫博物院已做好万全的准备:若有问题,立刻按应急预案做抢救性修复;若保存完好,立即由资料信息中心主任拍摄。
画卷徐徐展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发出惊叹,千年国宝,完好无损!荡漾的波纹,摇曳的舟楫,连绵不断、熠熠生华的青绿山脉……画家王希孟的少年意气、绝世才情穿越时空,被胶片真实地记录下来。
大家心中泛起一阵涟漪——通过“大系”,必将有越来越多的国宝得以“走出”禁宫,让世人见证历久弥新的风华。
敬意
这一天,天籁阁里的项元汴,终日面对着一幅画来回踱步,口中连连叹气。
这幅画是王维的《雪溪图》,虽仅盈尺,却设色高古、意境悠远,30年前收藏进来,深得项元汴喜爱。前几天,他将此画托人装裱,结果被一庸工经手,《雪溪图》霎时神采大跌。项元汴伤心惋惜了不知多少天,为此他在画上专门写了跋语,记录了当时痛苦悔恨的心境。
今日,“大系”让传世珍品由“画”入“书”,所用技术之复杂,与过去传统装裱技艺相比,实有霄壤之别——拍摄完成后,至少还要经过电分、拼图、匀图、排版、校色、打样等十余道大工序。中国古代绘画历史底蕴雄浑厚重,文化内涵博大精深,艺术形象美轮美奂。“大系”团队心怀对民族文化瑰宝的深沉敬意,在每一个细节上精益求精。
春去秋来,2.3万余张中国历代绘画反转片在“大系”掌控图像质量的技术人员手中流过。水墨的干、湿、浓、淡层次变化,构成了作品的独特神韵。为尽可能贴近原作,绝大部分图片都在负责印前工序的团队成员手中,经过数十至数百个步骤的调整。
2010年夏季的一天,“大系”团队一行数人又一次驱车前往北京故宫博物院,后备箱里装满八册故宫所藏宋画的数码打样稿,厚厚地叠放着,另还有两套标准光源灯箱。此行是为了对比原作、调整颜色,以在最终出版时呈现最接近真迹的效果。为了确保《宋画全集》(故宫博物院卷)印刷质量,故宫博物院领导与专家经过认真研究,史无前例地准许项目组带着这些一级文物作品的印刷打样稿,进故宫库房直接比对原作。
坐电梯直抵故宫博物院神秘而又神圣的地下库房,由两人合力才能打开的厚重的库房大门之后,是数以万计的文物珍藏,普通人一生无法一见真容。故宫工作人员一一核对需比对的作品目录,将一幅又一幅古画陆续提出,小心翼翼地放到长条工作台上,轻轻解开带子,缓缓展开……画卷上的石青、石绿、朱砂等诸般颜色在一瞬间跳入众人的眼睛,历经千年岁月,依然那么鲜活、那么耀眼。大家屏心静气地把等比例的打样稿放在原作下方约30厘米处,仔细比对色彩神韵,并把调整记号逐一标注在样稿上。房间里不时响起对传世珍品由衷的赞叹声。经过细致比对之后,“大系”团队在数码调色中虽然只做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却使打样稿丰富了笔墨层次,增加了画面的空间感,仿佛注入了原作的精魂。
耶鲁大学艺术史荣誉教授班宗华在《元画全集》即将出版之际曾这样评价“大系”团队:高雅的鉴赏力、专业知识及高质量、高精度图书制作水平堪称典范。实际上,在“大系”团队背后,还有多少家文博机构的合作者们日复一日无私奉献!
时间走到2020年。在疫情最复杂严峻的时期,“大系”编辑们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到出版社上班。但是原定的编纂出版计划决不能因此而受到严重影响,编辑工作负责人就把沉重的彩样图和A3大小的稿纸整理好,分别邮寄或直接请人送到各编辑家里。
一位编辑把自己锁在家中一个小房间工作,稿纸摊在床上,花了20多天,完成了《明画全集》(董其昌卷)的审稿工作。还有一位编辑家在农村,只能请村干部沿着田间小路,从快递投放点取回稿件。时值严冬,他的临时安置房里,一张像样的书桌也没有。“这种情况下,如果这一天下雪了,刮风了,我就以床为凳,在高脚桌上修改《清画全集》(王翚卷)概述的电子版。如果这一天无雪无风,甚至还出太阳了,我就把餐桌搬到门口,坐在矮凳上,就着阳光,太阳从东向西走,我也围着桌子追赶阳光,核改纸质稿。”
花落花开十七年,“大系”团队不同岗位的每一名成员,始终坚持以近乎苛刻的态度追求极致,千方百计地确保质量和进度,书写着对中国古代绘画的敬意。
归来
2017年,“大系”团队收到一位留美学生的来信。
这位游子在信中写道,她有时会去弗吉尼亚大学的费斯克·肯伯艺术图书馆看书。有一天,她赫然看到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宋画全集》与《元画全集》,陈列在一个独立的浅褐色书架上。中文字符在这满是外文的图书馆里,如此耀眼。这些书集中在一起,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让人无法不注意。
她的内心升起一股由衷的自豪,继续写道:“艺术理当让人充满力量,文化理当让人有所依恃,即使伶俜行走天涯,也无所畏惧。”这一处瑰丽的中国艺术空间,从此成为她的私人乐园与思乡慰藉。
她不知道,“大系”很快出现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国家中心图书馆、瑞典皇家图书馆、加拿大国家美术馆、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等上百家海外机构中。这种自豪,也在4年后通过一场场盛大的展览,传递给国人。
是时候了。2021年上半年,“大系”阶段性成果展启动。展览起步之处是浙江大学出版社简陋的样书库房,仅400多平方米、由阶梯教室改造而来。此后,陆续走进湖州师范学院、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浙大艺术与考古博物馆、浙江美术馆,吸引了数十万观众。
紧接着,仿若命运般的重逢,“大系”来到了天籁阁曾经矗立过的地方——嘉兴。
嘉兴美术馆内,观众一批又一批,人流如织。身着汉服的高中生,在众多古画高清调色打样稿里找寻着装细节;几位家长带着孩子,在古风古韵里接受熏陶;学国画的大学生,琢磨着先辈佳作中的绘画技艺……人群里,二刷三刷甚至五刷的市民不在少数。
在红色展墙衬托下,丹青画卷显现出被岁月润饰过的迷人光泽。曾经消失在人们视野中的许多绘画珍宝,以独特的形式再归故里。
文脉与国脉相连。编纂典籍,是对历史传统的延续;国宝重光,却是唯有新时代才能完成的壮举。数百年前,天籁阁的主人项元汴及项氏家族,担当起守护中华艺术文脉的使命。21世纪,“大系”为后人永远留住了中华传统艺术的瑰丽风采。
人流如织的展厅中,上千幅古代绘画的高清打样稿仿佛正窃窃私语,交谈着它们所看到的往日光景、所见证的世事沧桑,以及如今的新时代。有一瞬间,它们似乎瞧见了天籁阁中那位故人——
这位老者身着禹衫,负手而行,不时驻足凝望这些太过熟悉的画卷,仿佛被今日百川归海的壮举深深打动。他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向远处走去,渐渐消失于人海。
丹青不老,回响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