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虚构和非虚构的壁垒
袁敏
来富阳参加李杭育新书《醒酒屋》的分享会,很开心。
开心一,是因为杭育是老朋友了,他的日记我基本上也是每天追着看的,看似日常生活的记录,不乏家长里短,琐碎杂事,但信息量很大,不仅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也能让你感悟人生的林林总总。不过说实话,即便我这样一个资深编辑和出版人,我在看杭育的日记时,也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原始的生活毛坯,有一天能演绎成一部长篇小说。这就是杭育的高明和厉害,他在自己喜欢的泡吧生活中,睁大了一双小说家智慧的眼睛,很自然地把生活变成了小说。来之前,我还没有看到书,但已经从《江南》上读到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大部分内容。后来又从微信上看到了杭育为自己的新书画的封面和题的书名,作为一个出版人,我对封面蛮挑剔的,但我觉得这个封面很棒,醒目,色彩鲜亮而抢眼,书名很另类、异质、有个性,我的直觉是,这本书会有市场,因为它太贴近现实生活了。
开心二,是因为我爱富阳,富阳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文有郁达夫、画有黄公望,它是浙江大地上一颗璀璨的明珠。富阳本土也有很优秀的当代作家和文化名人,比如麦家、方格子,比如蒋金乐。对了,还有王旭烽,我当年在《东海》当编辑时,编过王旭烽的小说处女作《人精》,写的就是富春江畔一位风流女子大胆追求爱情的故事,那时文革刚刚结束,人们的思想还很禁锢,这篇小说应该说在当时还是很前卫很先锋的。王旭烽告诉我,她小时候在富阳生活过很长时间,富春江滋养和孕育了她最初的文学创作。当然,还有李杭育的老长官蒋增福,他是一位伯乐,李杭育有今天这样的成就,这位老长官功不可没。我在《江南》任主编期间主持设立的“郁达夫小说奖”,至今已经举办了七届,富阳也成为该奖项的永久颁奖地。富阳对文学和文化的热情,对人才的重视,让文人在这块土地上很有归属感。今天,我为富阳有眼光有魄力引进李杭育这样一位集小说家、画家、教授、学者多重身份的人才而高兴!早就知道李杭育在画《新富春山居图》,也从他的照片中看到这《新富春山居图》一点一点慢慢露出容颜。
现在回过头来说说李杭育的新书《醒酒屋》,这部作品前些日子已经在杭州晓风书屋举办过首发式了,当时因为我在四川丹巴采访,没能参加。但那次发布会上一些重量级的嘉宾已经对这部小说有了很高的评价,其中包括首发《醒酒屋》的《江南》主编钟求是。一些媒体也都关注到了李杭育的这部新作,并纷纷作了报道并给予了许多溢美之词。所以,今天我不想再重复大家已有的对《醒酒屋》的种种赞美,我想谈一点自己最大的感受,那就是:李杭育的这部新作打通了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壁垒,用自己独一无二的文体,给我们的小说创作,或者说为我们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一种新思路、新文体。
很久以来,我几乎不写小说了,一是因为做了编辑和出版人,忙于为他人作嫁衣裳,一心不能二用;二是因为自己做编辑,看过太多的好小说,觉得自己没那个才华,再努力也望尘莫及。但毕竟生活中还是有许多所见所思憋不住想表达,所以这些年其实我还是没有放下笔,在主编《江南》的同时,一直在《收获》开非虚构专栏。从2006年的《重返1976》到2018年的《兴隆公社》,再到最近的《燃灯者》,数次登上《收获》排行榜,也获得读者和专家的认可,大多都出书了,也都卖得挺好,但我一直很纠结,甚至常常很焦虑。为什么?因为非虚构的第一要义就是“真实”,读者比小说更追逐非虚构,也是因为它“真实”。但就是因为真实,作品中的人物、事件、场景、时间、地点等等,都是真实的,所以经常有人会对号入座,生出种种麻烦。我在《兴隆公社》的非虚构专栏中有一篇《凋谢的兰》,写的是我姐姐的同学,她文革中去北大荒,因为个子小身体弱,干不动农活,无奈之下嫁给了当地一个麻脸的农民,生下三个孩子,为了还原知青身份,让孩子回到杭州接受好的教育,提出和老公离婚,老公不肯,15岁的大女儿因为不能回杭州上学,喝农药自杀,这位女知青也因为不能回杭州,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里得了肺气肿,38岁就去世了。这篇非虚构出来后反响很大,老知青家园公号转载后当天就冲上十万加。但是很快麻烦来了,这位女知青的妹妹说我侵犯了他们家的隐私,每天给我打电话发邮件,甚至说要和我打官司。我一下子蒙了,我采访过他的妹妹,很多故事细节都是她提供给我的,那说明她是同意我写的,怎么就变成侵犯隐私了呢?后来我咨询了律师,律师也仔细看了全文,说不存在侵犯隐私,这位女知青的另外两个孩子也给我写了授权书,再后来他妹妹也说因为你姐姐也是知青,和我姐姐又是好朋友,就不追究了,这才不了了之。但这件事还是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因为在非虚构的写作中,类似的情况时有出现,虽然没有这件事那么严重,但会让你无形之中有了某种束缚,而这种束缚恰恰是写作非虚构的大忌和局限。
所以,我很佩服李杭育,看《醒酒屋》,最大的感触就是真实,而这种真实是建立在非虚构基础上的,因为一直看他的日记,虽然他小说中的人几乎都换了化名,但我还是能很自然地想到对应的真人,你说是真人吧,他分明又有了艺术的加工和提炼,既让你觉得这明明就是真人真事,又让你不得不承认它还是小说,我觉得这就是非虚构进入了虚构领域,这之间的高墙或者说屏障,让李杭育一拳头给打破了。
所谓非虚构,我的理解,就是生活中确实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事情,它是一个自然的状态,时间漫长,特别无序,也许没有结局,也许有结局我们却无法看到,或者看到了却不明白这个过程有什么意义。如果只是把这些记录下来,那恐怕不是文学,也不能称之为非虚构作品。作家写非虚构作品时,重要的工作就是让漫长变得集中,让无序变得有序,让无结局也好有结局也罢,都呈现出可以启迪读者的意义。
李杭育的《醒酒屋》就更高一个层次了,我觉得也可以说是他对文学创作的一个贡献。他打破了虚构和非虚构的壁垒,模糊了虚构和非虚构的边界,按他自己的说法,原话我记不得了,大约是说,《醒酒屋》有百分之二十虚构的成分。这些成分分布在什么地方,读者可以从中去寻找、分析、体会,我最大的体悟是,非虚构的真实性可能更吸引当今更多的读者,但从某个角度看,它也容易让作者忽略甚至放弃文学创作形式的劳动,从而无法产生后天的更深层的意义。李杭育最终把《醒酒屋》定位于长篇小说,从体量分配上也许对非虚构不太公平,但从文学创作意义上来说,这是极端智慧的选择。他给自己的创作扩大了疆域和空间,看似小小的酒吧,却滚动着人世间的风云;看似吧客、吧女、吧店老板等等各色人等之间的琐碎对话、嬉闹、调侃甚至打情骂俏,却包含着社会的人生百态、世情哲理。而且这百分之二十的虚构是隐匿的、不动声色的,小说家的笔在李杭育手里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嘁哩喀喳,不露痕迹地就把虚构和非虚构可能产生的膈应,融合得天衣无缝。既让自己的表达保持最大限度的真实性,又圆润得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此文系作者为《醒酒屋》分享会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