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生生不息的江南文脉，衍生出说不尽的家乡故事。本期《钱塘江》推出全新栏目《吾土吾情》，邀请来自各地的学者、乡贤、作家等，述说浙江各地的文化历史、民俗风情、嬗变渊源、时代风貌，和大家一起分享属于自己的乡土记忆。

　　首篇推出关于金华的乡土故事，以飨读者。现面向广大读者征稿，欢迎投稿至邮箱youfenglai2014@sina.com，来稿请标记《吾土吾情》栏目。

婺州咏叹

傅德荣

　　郁达夫说：“金华的地势，实在好不过。”天高云淡的金秋日子，登临金华城北尖峰山巅远眺，南北两山间是辽阔的金衢盆地，义乌江从大盘山逶迤而来400里，与武义江在双溪古渡处汇合穿越婺城，三江六岸是拔节生长的建筑，大自然与人类合力创造这座山水城市的壮阔大美，清晰呈现在澄澈的秋阳下。

　　一

　　绍兴四年（1134年）十月，金兵渡淮，江、浙扰动，51岁的李清照动身从杭州由水路沿富春江溯江而上到金华避难。金华是李清照走出至暗时刻的福地。她说：“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溯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乍释舟楫而见轩窗。意颇适然。”

　　她很快爱上这座小城。她多次游历金华山，与道长谈论修仙之道；她惊讶物产富庶丰饶，这里有“肥嫩如船的白藕和硕大如瓜的枣子”；她与市井百姓来往甚密，长发飘飘、面容姣好、轻声侬语的女子是她眼中美丽风景；她还常与当地乡绅学究拥炉煮茶、高谈阔论。她在金华沉淀思想，逐渐从伤痛中走出来。

　　她整理完成了棋牌专著《打马图经》，所附《打马赋》寄托了作者“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的政治理想。她创作的诗词化忧愁为豪气、婉约中见深沉，开创了南渡后诗词新境界。《武陵春》是她后期文学风格变化的代表性作品。“双溪”是金华著名古渡口，暮春双溪景色美得令人屏息。美景钩起李清照亡国之恨、飘零之苦、寡居之悲，“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深重的家国情仇舴艋舟如何载得动？她登临古八咏楼。面对滚滚婺水，她挥笔写下千古绝唱《题八咏楼》。“倜傥有丈夫气”的李清照，不仅是婉约词宗，更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迈胸襟。

　　古人喜欢溯河而上选择隐居地，越深入上游内地，越远离纷争中心，带给他们更多安全感。宋代朝廷南迁杭州，大批达官贵人随朝廷南迁。能住杭州的只是一部分，更多人要另找安身立命之地。处江湖之远、得水陆之便、地宽土肥的金华，正是避乱隐居好去处。方孝孺说“宋之迁于江南，婺去国都为甚尔，其地宽衍饶沃，有中州之风，故士之自北至者多于婺家焉”。金华是杭州之外接纳北来人口最多地区。史料记载，两宋迁入金华姓氏达130多支，移民超过了原住民人口。除了李清照、陆游等人隐居婺州，吕好问、吕大器、吕祖谦家族，苏辙、苏迟家族，驸马潘正夫及孔氏后裔、蔡元定后裔都是这个时期迁居金华各地。

　　二

　　颇具战略眼光的李清照，用“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盛赞金华气象。她认为，通行浙闽赣皖必过境浙中金华，水道上下纵深三千里，可从沿海直抵内陆腹地，足以影响江南十四州存亡，是兵家必争之地。

　　清顺治三年，清兵为打通浙江全境并向西发展，纠集重兵围攻金华城。镇守金华的是崇祯兵部侍郎朱大典。久攻不克的清兵，从杭州调来红衣大炮，以绝对优势兵力猛攻20天，金华城才被攻破。守城将士大多战死，朱大典家人幕僚32人全部殉国。

　　太平天国后期最重要将领侍王李世贤，为开辟新根据地策应天京，于1861年5月28日攻克金华，建立以金华为军事指挥中心的浙江根据地。太平军在金华驻扎近两年，以金华为中心，与清兵展开拉锯鏖战。风头最劲时曾攻克浙中和浙西南几十个州县。

　　上世纪30年代修建跨越浙赣湘三省千里浙赣铁路，沿线建设前进军用机场群，建立沿海战略纵深。1942年美军利用前进机场轰炸日本本土，日军动用87个大队兵力发动浙赣战役。由杭州湾和江西两头，向金华方向夹击，企图打通浙赣线、摧毁我沿线机场群。在浙赣会战中日军付出伤亡1.7万人的沉重代价。

　　金华战略地位取决于优越的补给条件。金衢盆地非常适宜农业生产，有“浙江第二粮仓”美誉。南宋朝廷把金华作为“陪都”，太平天国和日本人抢占金华，都出于以战养战考量。金华民风彪悍、习武成风，百姓扛起锄头能种地，拿起刀枪能杀敌。宗泽坐镇抗金前哨开封，家乡人勇敢“逆行”，向前线千里送军粮，到达时鲜肉已成“火腿”。戚继光招募勇猛机智兼备的义乌兵，成为他荡平倭寇的无敌之师。日本人占领浙赣线后，当地百姓从甘蔗林中窜出打死落单日本兵，迫使他们不敢单独外出。

　　战略要地成为和平年代发展枢纽。空陆水立体交通网络、义新欧班列，在“一带一路”倡议中，金华成为向东辐射“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向西辐射“丝绸之路经济带”和长江经济带的“金纽带”。

　　三

　　金华多仙源于境内山岳瑰丽神秘。金华北山是著名仙山，黄大仙是载入仙谱的大神。绵延百里金华山，林海苍莽、云雾缭绕，湖泊溶洞暗河遍布山壑。磊磊山石酷似羊群、奔兽、飞龙，连长出果实也成“佛手”。清凉洞天福地也是修仙圣地。赤松子、黄初平、黄初起各路神仙在山间腾云驾雾、乘鹿驾鹤，逍遥自在、一日千年。明代陈逢春诗云“云暗赤松犹住鹤，山余白石已亡羊。羽客相逢传往事，至今洞口夜生光”。“眉宇间有烟霞之气”的徐霞客，就最爱金华山的仙风道骨。他用三天时间爬完这座仰慕已久的仙山，洋洋洒洒写下五千字的游记。金华山留给他的印象就是一座世外仙山。

　　诗人黄亚洲先生说“金华是一个诗都”。曾游历金华的谢灵运、李白、陈子昂、戴叔伦、严维、孟浩然、苏东坡、王安石、陆游、李清照留下不朽诗篇。骆宾王、张志和、贯休等金华籍诗人的诗词登峰造极。跨越千年时空，“湖畔诗人”冯雪峰、潘漠华和人民诗人艾青开创新文学运动新境界。离艾青故居不到十公里的源东乡东叶村，栽种万亩桃林，春天桃花盛开。这个小山村，走出了我党早期革命家施存统和人民音乐家施光南父子。

　　作为盐、丝入赣和漆、瓷入浙的贸易要道，多元文化在这里汇聚融合。“婺剧”就是本地高腔、乱弹及时调，与永嘉南戏昆腔、皖南徽戏、苏州滩簧“化学反应”的产物。婺剧唱腔高亢粗狂、打斗勇猛刚劲，与江南戏曲婉转清丽风格迥异。在金华乡村，每年春节村村都要请戏班演大戏，家里新房落成、红白喜事，也要演戏答谢同村。

　　婺剧之乡孕育了“东方莎士比亚”美誉的戏剧大师李渔。李渔年轻时中了五经童子，金华府同知送他一只小老虎褒奖。李渔最终选择“人间大隐”之道。史上少了一位官僚，多了个震古烁今的文化大家。拥有500万字皇皇巨著的李渔，不仅是伟大戏剧家，也是杰出出版家、美学家。一部《闲情偶寄》，将中国士大夫美学尽收囊中。

　　金华出美酒。《武林旧事》记载，金华酒盛行南宋京都杭州，商人将金华酒装在船上，沿江顺流而下源源不断运抵杭州，供王公贵族们饮用。金华酒以糯米红曲为料，冬水酿冬酒，担米出担酒。酒液色泽如金，清冽醇香，是酒中上品。李渔改定的《金瓶梅》，书中人物都喝上金华酒。美食家袁枚称赞金华酒“有绍兴酒之清，无其涩；有女贞之甜，无其俗”。

　　“仙”字本意，是在山中修道的人。离开洞天仙山，凡胎就修炼不成仙体。没有酒就少了文学灵感。千百年来，神仙、诗歌、戏曲和酒，在这神奇的金华山水间相互成就。

　　四

　　赢得“小邹鲁”盛名，金华有着扛鼎的文化底气。宋代是儒学分水岭。理学标志着儒学进入哲理化、思辨化阶段。全祖望《宋元学案》评论：“宋乾（乾道）、淳（淳熙）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学也，吕学也，陆学也。”他认为，吕祖谦为代表的婺学，是与朱熹道学、陆九渊心学并称的理学三大学派。后人也将金华学派、永康学派和永嘉学派并称浙东学派。反对空谈阴阳性命、强调“经世致用”思想，成为千百年来浙江人求真务实的文化基因。

　　在“经世致用”总体价值取向下，婺学领军人物学术观点各有千秋。开婺学先声的吕祖谦，主张“要以三德三行立其根”，内外兼修、学以致用；才气超迈、性格狂狷的陈亮，激进反对空谈“道德性命”、倡导“事功之学”，一辈子为抗金复国驱驰尽瘁；能臣干吏唐仲友，尚经制之学，治学不主一说，不苟同一人，但求经世致用。到宋元之际，婺学门下又有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金华四先生”。明初，浦江郑义门网罗英才，承继婺学根基，门内家庭教师刘基、宋濂、方孝孺，都成为王者师相。曹聚仁评说，“金华学派，便在那三百年间盛极一时，和朱陆鼎足而立”。金华学派匡时救世胸怀，化为金华儿女精神血脉，在历史长河中静水流深、空谷回响。

　　婺学“经世致用”思想种子，在改革开放年代激发出强大创造力。义乌人在计划经济坚硬土壤上，种出市场经济幼苗，鸡毛飞上天，小县城变成“世界小商品之都”。横店人在荒山丘陵上种文化，偏远山镇蜕变成“东方好莱坞”，10万“横漂”在此追梦，“剧本进来、影片出去”影视产业蓬勃发展。

　　五

　　古子城是金华古代城中城，也是这座城市文化之根。古子城建在一片斜坡上，坐北朝南、面朝婺江，是藏风聚气、抱揽河山之地。从唐开元婺州州治迁徙婺城，历代府衙以及考试院、文庙、寺院、楼台等重要公共建筑都集中在城内。

　　古子城再现盛世辉煌，得益于金华人崇文重礼传统。上世纪90年代中期起，金华系统规划修复古子城。形成婺州公园和八咏公园组成的滨江公园带，修复城墙、城门、码头、庙宇等历史建筑，整修八咏街、酒坊巷、石榴巷、鼓楼里、熙春巷等老街巷，重建北宋“万佛塔”，“镶牙式”迁入历史建筑。金华人用20多年接续努力，精雕细琢出一座庞大复合型历史街区，再现史上南宋陪都繁华盛景。

　　游览金华古子城，犹如走入活着的南宋都会。大面积古建筑、古街区，是古城厚重的历史底蕴。婺州窑瓷器、木雕、奇石等文玩交易兴旺，美食店、咖啡屋、酒吧、茶室、书斋人头攒动，燕方归等民宿，传统婺派建筑和现代情调结合。活态利用激活了生机，古子城成了游客必去网红景区。忍不住将金华古子城与杭州南宋御街比较。一个是自古繁华的南宋故都遗存，一个是金婺争华的南宋陪都所在，都是传承有序的宋韵文化，同样风姿绰约、各美其美。

　　从杭州出发，沿钱塘江溯流而上，经黄公望曾描绘的富春山水，过郦道元笔下一百许里奇山异水，穿越江清月近人的建德江，再过兰花照春水的兰江，就到了气压江城十四州的山水金华城。这里，是我魂牵梦萦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