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街边
张耀辉
回矾山,我都会到柴桥头街道边走走。
矾山人都熟稔柴桥头。有“世界矾都”之称的苍南县矾山镇,自1953年在内街和新街之间架设木桥,始称柴桥。通过柴桥,南山坪、福德湾、西坑、四份内、石壁头、水尾、新岭头乃至福鼎前岐一带,抵达新街和矿镇其他地方办事、做工、探亲、玩耍,柴桥是镇内最重要的通道,是矾山最显著的地标,是乡人回望故里的原点。我把柴桥头当作定语紧随街道边而成“柴桥头街道边”,像一件事物不能割舍的一体两面。往上比,说杭州一定会想到西湖,提及西湖必定会说杭州西湖。因为我印象中任何一个城镇和村庄都会有大小长短、或新或旧的大街小巷。对我来讲,矾山柴桥头街道边不是合成词组,它就是一个字眼,矾山标识,在我无数次往返和沉潜之间,蜕变成一份牵挂、一种追忆、一缕乡愁。
每每经过现在的街道边(以前寄收地址写矾山镇第四居民区第一组),我都会在新华街17号前停顾一会儿,对,就一会儿。那里曾是我家,我的出生地。爷爷奶奶1953年从古路下搬出,父亲和母亲在这里结婚生育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我童年少年和青年的所有往事,花开花谢,像街上的青石板上的足印,完整、清晰、凸出。现在住在这里的不少是从乡下和山上搬迁而来的陌生的熟悉人,隔壁19号兼卖肉蒸的早餐店依然客进客出,我就在店外逗留片刻。我怕自己看久,发傻发呆,他们会笑话一个年过半百之人无厘头的痴愣和泪光。
我慢慢踱步,向后面的光明巷走去。在巷口,我下意识去寻找早已不在的一棵大树,伸出去的手脚突然缩了回来,笑叹自己还能像少年时顽猴般爬上爬下?15间房子的光明巷尽头原是矾山供销合作社大菜馆,二层木房大厝,隔着木板和窗户,大肉包和白馒头的香味抚慰少年时常饥饿的肚皮。看我来,矾矿退休工人、老邻居招忠叔招呼我进去坐坐。矾山人一贯整洁、客气,客厅台桌上还摆着新鲜水果。坐在招忠叔家的还有发小朱文的妈妈耐香老师,她80岁了,身体很好,精神矍铄,记忆饱满。朱文奶奶100岁,她还坚持自己做饭洗衣。同座的还有个阿姨,耐香老师说她是碧霞的母亲。我认不出她了,但一想就马上串起许多点滴,比如她是南堡乡顶村人,姓施,以前很好看,眉清目秀,开个小店,很勤快。对了,她还有个儿子,以前老跟我们玩。
说到店铺,柴桥头街道边是矾山这个工业集镇最热闹的所在,浙闽往来,商贸旺达,街道边四组房子自建成以来一直都有开店铺。我大姐告诉我,我家店铺最早是开理发店的。有时打烊后,那时才六七岁的姐姐会找出师傅的大小剪刀,在自己的衣服和裤子上切切剪剪。我能记得的,店铺先后有理发店、新华书店、缝纫店、钟表修理店、药店和小吃店。我上小学光景,会瞒着父母,常趴在店铺三层板的缝隙间,向下细看,发现有掉落的硬币就用筷子夹起,当成自己的零花钱。这些租我家的店铺中,陈孝勇的手表店人气旺盛,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此窥见到矾山江湖故事和风土传奇。如今矾山肉蒸的传承人朱思勤和他福鼎前岐妻子辛苦打理的浙闽风味小吃店的美味,一想起就令人垂涎。
我拍下光明巷5号那间厝的门牌,褪去油漆的木门,粗粝的马赛克墙面,这是建在新华街17号后面我的家,我上大学后爸爸妈妈省吃俭用给我盖的尚未装修完的三层楼。我曾经在三楼的后房间,无数次远望“窗外”的那个“梦中女孩”,我知道自己平凡,一次次默默地走近又走开。青春的记忆葳蕤无比,故乡的月光依照窗外。我在书写着的字里行间和“柴桥头”千篇推文中回归故里,频频回首,回到柴桥头,看天看地看街头巷尾,看水向西流看人来人往,让曾经一起吹过的风,掀起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再次吹拂彼此的青丝和白发,看见不断老去中陈旧的自己。
有人把时间比喻成流水,一去不返。我在涟漪、浪花和波涛深处,打捞出细节、故事和情愫,邂逅人情世故、旧雨新朋,提炼出岁月的晶体,记忆的板块,让时间凝固,可触可感,回声荡漾,在雪鸿泥爪中岁月缝花,以这样的方式笃定来路和归途。
我走到钢筋、水泥和大理石重修的柴桥头,扶靠石栏,下意识往桥下的矾山溪看看,桥下是一溪秀水,群群红鱼争食嬉戏。凝视良久,眼前淡淡地浮现出一洼洼由白色沙砾碎石铺就的溪床,及至丰水期,大溪两旁水草青青。如今,童少时的水声和草叶上的露珠,不知蒸腾何处。碰到一些以前的厝边楼尾,有的对我直呼姓名,有的叫我老师,有的叫我叔叔伯伯,问我孩子问我工作问我健康。我一一回答。
若去街道边,柴桥头上新挂的灯笼方方正正,里面青灯盏盏,像家乡的矾矿石一样,沉甸甸的,又闪耀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