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一老
曹香玲
一阵阵花香从窗口飘来,如蜜一般,是桂花开了。那根细长的树干上,撑起一个圆顶状的花盖头,黄灿灿的四瓣花,在夕阳里增添了不少的色彩,桂花香,夕阳美。
人一老,季节显得空旷,卸去劳作重任的公公更关注节日的到来,打开橱柜、冰箱,看看招待的物品是否齐全。
没念过书的公公,曾获得“优秀小队会计”“优秀信用社理事”的荣誉。公公说,他是凭着自己的“形象记忆法”,记住村民名字与数字。他把队里的工分账、粮食账、肥料账记得一清二楚;哪些收支应列入公益金、哪些应列入公积金,一一归类。公公这种毫不含糊、用心做事的风格,如今仍保留着。
树大分枝杈。87岁的公公与83岁的婆婆,结婚已64年,像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生生不息。如今,这个大家庭已有34位成员。
假日,亲人如鸟儿归巢。“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太外公、太外婆”,含辛茹苦的养育化为亲切的叫声,公公咧嘴应着,嘴角都上扬到耳垂。
最为惊喜的,是远嫁绍兴的女儿回来,以前回来一次要辗转两天,而今公公说,现在开车方便,你们要多来几次,听说绍兴的外甥女获得全市围棋比赛第一名,进入省队时,公公开心地说,真不错啊!
喜讯时常会重复传播着,像和煦的微风,将家的味道涂抹出绚丽的色彩。
一大早,公公就用松毛点燃封炉,做他的拿手菜:红烧肉、腊肉咸菜豆腐煲,或腊肉萝卜煲。两个柱状圆口的封炉,是公公用铁皮和泥土做的,用炭火慢慢炖,在四五个小时的文火中,鲜美的肉汁均匀释放,红烧肉软嫩,色泽红亮,小孩子咽着口水,爬上凳子,用小手抓着,就往嘴里塞。炭火烧的腊肉不柴、不腻,那丝丝油香,像儿时吃到一块肉一样,很是难忘,这味道就公公烧得出来,在别处吃不到。
公公一家八口,他自己书没得念,肉没得吃,一年两头猪全卖了,供孩子们上学。现在猪羊牛鱼肉吃不完,他却不想吃了。
八年前的端午节,公公的体内少了一个器官——胃,多了一根根的插管。手术当晚,爱人与我通宵陪床,麻药醒来后的公公,用手缓慢地顺着肚子摸去,摸到那些插管,他想要拔掉,爱人赶快把他的手挪开,轻声地安慰着。一颗眼泪在公公的眼眶里打转,我的鼻子一阵发酸。
没胃的日子里,公公说衣服里好像有风擦拭着他的刀口,痒得像蚂蚁在爬,医生说那是刀伤在恢复。没胃的日子里,公公的脾气似乎急躁了许多。记得公公术后第一个节日,大家买来鱼、虾、螃蟹、猪肉,公公一看到就嚷着,好腥味啊,这么多东西买来食得了吗?
公公需吃易消化的粥、面,这么大鱼大肉的,他吃不了,我们竟忘了他的感受,彼此的眼神流露出愧疚。不能怪公公脾气变坏,我望着坐在封炉前,烧着红烧肉、腊肉煲的公公,想着是不是不能咀嚼许多食物,而少了一种愉悦感?
开饭了,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坐不下,就站着吃。有人叫公公坐餐桌“上横头”,我想,公公看着大家津津有味地吃鱼虾,会不会生气?公公平静地说,你们坐下吃吧。待大家都吃了,他又笑着说,多吃点啊!他夹了喜欢吃的萝卜、土豆,端着一小碗面条,坐到一旁吃。美味似乎与他无缘。
有时婆婆劝他多吃点,他会嚷嚷:“食多了发胀,难受。”吃下的食物无处安放,只能少吃多餐。他吃东西尤其注意,面对一道道好菜,从不多吃一口,零食、水果只是浅尝而已。他严格自律,瘦得脖子像根皮筋似的。有村里人说公公没口福,公公说:“千金难买老来瘦,我的福气就是我的一帮儿女。”
人一老,对身体的担忧会对号入座。公公因风湿性关节炎,晚上睡觉时双腿会“嘭嘭”地敲床板,睡眠时间很短。
有一次,爱人接公公住院,他的脸庞像被刀削一样,说话声轻得如蚊子叫,我赶紧搀扶他,他微微抬起另一只手臂,说:“不用扶。”他五指在发抖,颤巍巍的。公公是一个倔强而不服输的人,但此时他怀疑自己得了大病。医生检查治疗后,对公公说,身体没什么大问题,要加强营养。出院后,公公在小叔的工厂里休养了几天,小姑做的饭菜花样多又可口,公公的脸庞渐渐饱满而红润了。家有一老是个宝,愿我们家的宝吃得再胖一些,未来的路更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