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外卖》作者杨丽萍
奔跑,蝶变成更好的自己
本报记者 暴妮妮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在这个炎热的夏季,这句话不知解救了多少不想出门的宅男宅女。
外卖这一古老的业态,可追溯至宋代。只是那时,外卖叫做“索唤”。前段时间的热播剧《梦华录》中,永安楼便有“索唤”服务。张择端在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上也给我们留下了外卖小哥的形象——腰扎围裙,一手端碗,一手握筷,步行送餐。而如今,我们见到的外卖小哥,则是身穿或黄、或绿、或红的外卖服,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大街小巷。
近几年,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外卖业态呈井喷式发展。2021年中国外卖市场交易规模达9300多亿元;截至2021年6月,我国网上外卖用户规模达4.69亿;中国外卖小哥有700多万名。为了撑起这一庞大的业态,外卖小哥在其中承担了重任。
外卖小哥大都来自哪里?为何选择这份职业?他们的爱情、婚姻、家庭、生活怎样?在跑单中有何故事?对自己的生存状态是否满意?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外卖》带给了我们答案。
全书用了“没有选择的选择”“外卖箱上的征婚广告”“多想城里有个家”等9个章节、24万多字,通过不同的角度勾勒出了外卖小哥的群像,还原了他们的酸甜苦辣,让读者沉浸式地体验了一把他们的苦与累、笑与爱。记者也采访了这本书的作者杨丽萍,在交流中,与她一起重温了那段采访时光。
“我必须要采访得
足够多”
在此之前,杨丽萍曾写过《快递中国》一书。那时起,她便对快递小哥这一群体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总会情不自禁地去关注他们。
“我生在辽宁阜新,很多同学的父亲都是矿工,我对那一阶层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杨丽萍说,阜新上世纪中叶以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而闻名,但随着资源枯竭,很多身边人被迫下岗,一度以蹬三轮、拉板车为生。所以,她深知生活的不易,也更愿意为普通打工者发声。
2020年1月27日,这部反映外卖小哥的报告文学开始动工,但这次的采访却困难重重。“对小哥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占用他的时间就等于耽误他们赚钱,我于心不忍。”杨丽萍回忆起了最开始采访时的窘境。
当初不了解外卖小哥的生活和工作规律,好几次都是在上午不到9时拨打对方电话,他们被从睡梦中叫醒,声音慵懒,蒙头蒙脑,有点不快,甚至于恼火。中午11时左右和下午1时左右时,他们又忙于奔波,经常挂断她的采访电话。杨丽萍最终将采访时间确定为上午9时到10时半,避开他们送餐的高峰期。
除了时间问题,最难的还属寻找采访对象。“送外卖又不是中了高考状元、获国家科技进步奖,算不得特别出彩的事,他们既不愿被宣传,也不愿意被关注。”杨丽萍说。再有就是一些外卖平台本身有所顾虑,对媒体采访,制定了一些限制。
这些难题对于当过20多年特稿记者的杨丽萍来说,还是有很多解决途径。在翻看了大量媒体报道和抖音视频后,她最终找到了兼具故事性和代表性的刘海燕、王涛、赵盈盈、王建生、李帮勇、阿龙等主人公。
“我还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一个‘瓜’后摸下去。”杨丽萍每采访一位小哥,都会询问他周围其他小哥的情况,看是否能继续找到有故事的采访对象。采访外卖领域首位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宋增光后,又通过他找到他的父亲、舅舅和表弟,他们也在做外卖;在找到主人公宋北京后,经过介绍,又采访到了他的两个哥哥;在找到主人公胡超超后,有幸又采访到了“外卖兄弟连”的其他兄弟。
“这部作品写的是一个群体,我必须要采访得足够多。”两年时间,杨丽萍搜集了近百人的故事,录音整理多达近百万字,写进作品的有名有姓的约40人。一位作家朋友在读过后对她说,“丽萍,你这样写作实在是太辛苦了,让人看着都心疼。以后不要写这种选题了。”
但她却觉得,这样的写作才更有价值和意义。“一位朋友跟我说,她过去点外卖经常会催单,读过这部作品后,接到外卖小哥抱歉的电话,她会说,‘不着急,路上小心。’”杨丽萍说,如果这部作品能令许多人难忘,能够知道包容和关爱,那便一切都值得。
“每一个故事都
让我难忘”
书中所记录的外卖小哥,他们渴望改变现在的生活,愿意为家人无私付出,对陌生人主动伸出援手,在疫情和危难中敢于担当,虽然是一个个平凡的普通人,身上却闪烁着温暖动人的人性光芒。
“写进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故事都让我难忘。”杨丽萍说,如果一定要讲一位最让她动容的主人公,应该就是右手有些残疾的李帮勇。他花8万元彩礼娶的老婆,却在生下女儿后才7个月就跑掉了。女儿还不到两周岁时,他便背着她做外卖。2020年7月,杨丽萍在嘉兴中和广场采访李帮勇时,他的女儿已经4岁了。
“夜深了,狂风大作,风扯起他们父女的雨衣,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小梓涵吓得嚎啕大哭,他目视前方,咬紧牙关向前冲去……”书中这样的细节描写很多,紧紧揪着读者的心。
在杨丽萍的笔下,送外卖,是很多人没有选择的选择。它绝不是什么金光大道,而是一条走出贫困的羊肠小道、脱离困厄的小舢板。
一个人苦味尝得越多,对甜的渴望就愈是厉害。而爱情的甜,对外卖小哥来说,饱含对美好生活的希冀。有人认为外卖小哥收入高,接触人多,每天要跟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打交道,找个对象应该不难。也有许多人认为他们收入不少,可是没文化,工作没技术含量,拼的是体力,赚的是辛苦钱,属于高危行业,且社会地位和上升的天花板都极低,没什么未来。但现实中,外卖小哥的爱情却不像朝霞那般浪漫,而是扎根于泥土,默然地成熟。
“本人年龄29岁,工资13000元/月,老家河南。希望另一半善良可爱,本科、硕士、博士勿扰……”2021年春,上海,一位饿了么小哥的外卖箱格外引人注目,箱上贴了张白纸,用红字和黑字写着自己的“征婚广告”,想要觅得一位良人。而杭州外卖小哥袁绪楠则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对一位刚开始做外卖的女骑手一见钟情。从此,关注她、帮她修车、替她解决送外卖中遇到的难题……一次次笨拙而贴心的关怀,最终俘获了女骑手的芳心。
“他们的爱情,没有太多的花样,他们只想在飘摇的生活中,寻得一份安稳与幸福。”杨丽萍说。
平日里奔波于大街小巷的外卖小哥,在疫情下,也可以是“封城”中的“摆渡人”。
2020年2月,外卖小哥王涛成为武汉最被需要的人之一。在武汉“封城”的70多天里,王涛跑了800多单,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跑了5000多公里。他顶着刺骨的寒风,为隔离在家的市民奔波于各大药店和医院排队买药。他把自己的电话设为热线后,不管午夜还是凌晨,他的手机都会像空袭警报似地响起。
杨丽萍说,隔离期间,一位外卖小哥一天可减少25人出行。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他们,将有多少人难以度过那段日子。
“外卖小哥终于可以被
更多人关注”
这些刻骨铭心的采访经历,让杨丽萍跟许多外卖小哥都保持着联系。上海疫情期间,宋增光做了志愿者,变成了“大白”,他的母亲和舅妈先后被确诊新冠,进了隔离点。王涛仍然边做外卖,边做自媒体。楚学宝由跑商超转为跑众包,他说两者收入差不多,跑众包时间灵活,也比较轻松。张伟超已带着生病的孩子离开了上海,回到了南昌。张伟超还在送外卖,孩子以中药治疗为主。
“其实,最让我欣慰的是,外卖小哥终于可以被更多人关注,他们中很多人,都收到了来自社会上的善意。”杨丽萍说,前两天上海一位女记者给她转来2000元,让她代为转交给李帮勇,还留言:“麻烦您替我转告他,以后孩子大了用钱的地方多。我也是一点点小心意。告诉他再艰难一定要让孩子多读书,考高中、考大学,家里有困难不怕,会有人尽力帮的。”此后,杨丽萍打电话给李帮勇得知,前两天还有人通过派出所找到他,给孩子送来了玩具。
“外卖诗人”王计兵在采访时,曾跟杨丽萍谈过出诗集是他写作的终极梦想,但是要很多钱,他出不起。《中国外卖》出版后,先后有6家出版社找他出诗集,他选择了其中一家,之前一直没有实现的梦想终于变成现实。
这几年因为疫情,很多人都过得很艰难,有人可能比较悲观。但外卖小哥身上却有着最能打动人的一点:生活不论多么艰辛,他们都在很用力地活着。一条条车道上奔跑的电动车,就是一种向上的人生态度。
根据《阿里巴巴本地生活骑手就业扶贫报告》和《2020年饿了么蓝骑士调研报告》画像:外卖骑手九成以上为男性,八成来自农村,有60%来自曾经的国家级贫困县。根据美团《2019年外卖骑手就业扶贫报告》和《2020年上半年骑手就业报告》画像,有25.7万人曾为建档立卡贫困人口,其中25.3万人实现脱贫,脱贫比例高达98.4%。
外卖,看似无奈,却是美好生活的起点。外卖小哥在这里点燃希望,找到了安稳与尊严,突破困境的茧,蝶变成了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