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蒋的笑容
李杭育
编者按:老蒋,即富阳人蒋增福。先后做过当地乡村学校的校长、广播局长、政协秘书长、文联主席等。
本文作者李杭育,著名作家。在上世纪80年代“葛川江小说”的系列写作中,受到蒋增福的巨大帮助,结下深厚情谊。
今年4月,蒋增福先生在家中逝世,享年89岁。李杭育回忆起与蒋增福多年来的交往,写下此文。
那天,我又随金乐和文瑶去了富阳大源的蒋家村,再一次拜谒了我老长官蒋公增福的老屋“耐耕堂”。
这里除了陈列蒋公的照片、许多著作和各界名人写给他的书信,墙上还有一组四联画,说的是蒋家村自清代起就有“秀才田”的规制,即各门各支各出良田两亩,归新科秀才家耕种并拥有全部收成。若仅一人考中则一人独享,多人考中则多人共享;若无新秀,原有秀才继续享有,直到新科秀才登榜。到了民国时期,这项规制稍有改动,凡高小毕业均享有“秀才田”之收获。
在那时的蒋家村,受教育、有文化,不仅是有丰厚的物质奖励,还能享有很高的地位和荣耀。我想起许多年前蒋公曾跟我讲过的一个故事:他当年高小毕业,算是秀才了。清明祭祖,蒋氏宗祠照例摆开酒席,由代表宗族的各门长老和一帮年轻的秀才在里面聚餐,他也在其中,而他的父亲只能在门外看着。不光看着,父亲还得意洋洋,因为他的儿子在里面吃呢!
这就好理解为何蒋家村一代一代地人才辈出。
尊崇文化,终生学习,不仅让只是高小毕业的蒋公在为官之余勤奋写作,成为富阳乡邦文学的高产作家,也让他博得慧眼识珠、爱惜人才、尽其所能成全后生的美誉。我就是被他赏识、受他庇护、由他成全的一个。
虽然我1979年1月,还在念大二的时候就开始发表小说了,但真正形成我自己风格的写作却是在富阳工作期间开始的,具体说,就是我在蒋公麾下的富阳广播站做编辑的1983年,我写出了“葛川江小说”的最初三篇,其中的一篇《沙灶遗风》获得了该年度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另一篇《最后一个渔佬儿》成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之一。在北大教授陈晓明主编的“改革开放40年文学丛书”之《寻根文学》卷(作家出版社,2018年)中,按作品发表时间为序,《最后一个渔佬儿》排在最前面。据此,可以说“寻根文学”起始于蒋公领导下的富阳广播站。
其实,1982年我从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来富阳,起初并没有分配到广播站。那时的富阳人事局要我去大源中学当老师,我很抵触,迟迟不服从分配,跟人事局表示只要不做老师,分配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把我分配去一家汽车修理厂我也接受,毕竟我上大学前就是修汽车的。当然人事局是不可能这样违规操作的。于是我决心放弃分配,弄张执照,以卖棒冰为生。当年的富阳人事局最让我感到被羞辱的是,他们居然说我年纪小,不懂事,要我带家长来说才算数。我父亲没了,长兄为父,我便让哥哥代表家长来,表示我们全家都支持我的决定。可是人事局又缩回去了,硬是不肯退还我的档案材料。
在和人事局长达两个月的僵持中,有杭州朋友介绍我认识了蒋公,我向他表示愿意去广播站工作。蒋公知道我此时已经是省作协的会员,应该是具有不错的写作能力。他爱才,去问人事局要我,不成。后来他跟我摊牌说,要给人事局台阶下,我得先服从分配去大源中学,然后他保证一年之内把我调到广播站。那时我俩还只见过两面,彼此还不了解,蒋公只能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去大源中学报到。信不过,也正常,我们还不熟嘛,该怎样你自己考虑吧。
我信得过他!因为我从他脸上看出了很本色的那种真诚。果然,才几个月,暑假还没过完,蒋公就把我调到了广播站。
许多年以后,有一回我回富阳,和蒋公以及当年在广播站工作的一群同事,董文儿、赵晴、鲁顺光、朱正红、孙希荣、蒋文瑶、陆洪勤等等,由当时的局长夏立中请饭并带我们参观广电大楼,被我们戏称为“老广播视察新广电”。董文儿(同事们都叫他“阿儿”)是我当编辑时的广播站站长,在那天的饭局上他头一回对我“泄露”,说他曾经去找老蒋(广播站的人都这么称呼蒋公)告我的状,因为我三天两头迟到,有时上班还在写小说。却不料,他反遭老蒋批评,说他弄不灵清,说这个李杭育迟早要高飞,人才难得,我们要成全他。阿儿说,“你看老蒋有多包庇你!”
其实,受老蒋“包庇”的远不止我一个。至少在整个编辑组,老蒋对每个人都是蛮欣赏的,也因此很包容我们。照理说,上班时间不该玩耍,可编辑组所在楼层的那个宽敞的楼梯口,居然有一台康乐棋架起来摆放在那里,就是让我们在上班时间玩的。老蒋的办公室也在这一层,他进进出出,把我们玩康乐棋玩得不亦乐乎的场景全都看在眼里,却从来不责怪一句。我猜想是他心里明白,他手下这帮精兵强将都已经做好了各自的工作,他完全可以放心。后来,局里还索性举办了康乐棋大赛,我拿到了平生唯一的冠军,奖品是一个橡胶热水袋。
蒋公“包庇”我,意在成全我。他先是把一套光绪富阳县志借给我,希望我能更深地了解富阳。于是,我白天编辑当下的富阳新闻,夜晚阅读富阳的往昔,如此纵横交错,让我很快将自己浸淫在富阳的古今叙事中,幻作思绪、意趣游荡于富春山水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正是蒋公为我提供了我在那个时代的“葛川江小说”或者说“寻根文学”的催化剂,半年后我就写出了《最后一个渔佬儿》和《沙灶遗风》。
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流浪的土地》更是与蒋公直接相关。
那时的县广播站只有一两个记者,大多数稿件来自各乡镇的业余通讯员。他们的写作水平直接影响到我们的广播节目质量,因此广播站每年都会派出几乎全体编辑人员下乡辅导他们,为时一个月,只留一个编辑处理每天的富阳新闻。那一年留下的是我,编辑每天十五分钟的新闻节目,总起来大约三千字的文稿,通常不少于十篇,却是从一大堆来稿中选取出来,工作量不小。连站长董文儿也下乡去了,我每天编好稿子直接送老蒋审稿。一个月后同事们返回了广播站,我可以休息休息了。老蒋说要犒劳犒劳我,不是请吃饭,而是带我下乡体验生活。约莫用了四五天,他带我去了大源、里山、渔山和东洲。记得在渔山那一晚,我俩住在一个农户家。主人是土改时期和老蒋一起工作过的村干部,他俩一晚都在叙旧,回忆当年的人和事,我则跟着他家的儿子上山打猎。虽然啥都没打着,却也听了一晚那小伙子讲打猎和猎物的事。
最后一站是当时俗称“大沙”的五丰村,老蒋和我在那沙洲上住了两晚,白天看江上的沙农们驾船挖沙,晚上听农家老少讲他们的故事。正是在那个沙洲上,从那两天起,我开始酝酿《流浪的土地》……
我和蒋公的故事整整四十年了,一直延续到今年三月,也就是他去世前的一个多月。那晚他请饭,在富阳城区的富春大酒店。席间,留下了我和他最后一张合影。四十年来,他这样宽厚、诚挚的笑容一直没变,也将一直留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