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端午,读一部《楚辞》
本报记者 严粒粒
入夏,端午。
这一日,苍龙七宿飞升于正南中央,处在全年最“正中”之位,古人称其为“飞龙在天”。
这是一个属于龙舟的日子。后来,这又是一个品尝粽子的日子,为了纪念一位诗人。
在悠长的文学史中,惟有屈原,这位伫立在中国浪漫主义文学源头的诗人,被后人一直在端午之时祭祀。
所以,这又是一个宜读《楚辞》的日子。古来就有“痛饮读离骚”的诗词典故,梁启超甚至断言:“吾以为凡为中国人者,须获有欣赏《楚辞》之能力,乃为不虚生此国。”
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林家骊差不多读了一辈子《楚辞》。端午前夕,我们坐在他家的院子里,茶几上放着他译注的中华书局版《楚辞》。这个微风轻拂的晨间,我们的视线投向了那片“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迷离世界。
踏入一个浪漫的世界
林教授说,《楚辞》的特点,就是浪漫。
作为浙江大学文学院楚辞学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屈原学会副会长,林家骊不时信手拈来,吟诵几句。他见记者有些“跟不上节奏”,就翻开《楚辞》,手指划过的字里行间,果然,各种“浪漫”跃然纸上——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读罢,脑海中浮现一个鲜活形象:一位自小爱穿奇装异服的诗人,到垂垂老矣之年,仍然喜爱用碧绿的荷叶作上装,粉红的荷花作下裳;他的腰间挂着长长的宝剑,头上戴着高高的切云冠,佩戴美玉,气韵依然。
这浪漫,也在于诗人敢于向天发问的气魄和想象力。
诗人的《天问》用一百多个问题,向宇宙天地发问,想要知道是谁开天辟地,昼夜是如何更替;向神话发问,想去质疑为民舍命治水的鲧,为何不值得在功劳簿上留下一笔;向历史发问,从夏启开国、太康失国、少康中兴,到天降玄鸟、商族崛起、成汤灭夏,再到武王伐纣、昭王南巡、穆王西游,把朝代兴衰问了个遍,豪情满溢。
《楚辞》收入的《离骚》《九歌》《天问》《九章》等作品中,有25篇为屈原所著。如果说屈原是《楚辞》的灵魂人物,那么,《离骚》就是《楚辞》的灵魂诗篇。
林家骊说,《离骚》的故事并不复杂,重要的是体悟其深韵和意味:“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闪耀着爱国主义精神;“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唱诵了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独立精神;他不断种植兰草“纫秋兰以为佩”象征注重内在美的高洁精神;“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高歌了不畏艰难的求索精神;“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意喻锐意进取的改革精神……这都是解读楚辞的入门之钥。
文学的浪漫主义,也分消极和积极。高尔基说过:“应用浪漫主义的方法,可以美化人性,克服兽性,提高人的自尊心。”《楚辞》的浪漫之美,正是美在应了社会发展的趋向、人民美好的向往。
林家骊解释,从出生起,屈原就被赋予能够成为“上能安君”“下能养民”的非凡使命。“从《左传》《国语》等典籍来看,屈氏人才辈出,且多担任楚国内政、外交要职,甚至带领全国军队作战。《史记》中记载屈原名平,字原。王逸《楚辞章句》有注释:‘故父伯庸名我为平以法天,字我为原以法地’。”
可惜,屈原所在的年代也恰是楚国由盛转衰,迅速走向衰落的年代。他在最想施展政治抱负的年纪,先后碰上的楚怀王、楚襄王两任不怎么样的君王,他们听信谗言,疏远他、放逐他。愤懑之际,屈原写下的《离骚》却翻涌了一股浪漫的浩然之气。
除了恢宏的《离骚》,林家骊也格外倾心“小清新”《九歌》。这是屈原根据楚国祀神乐曲改编而成的一组优美的抒情诗,讲述着神灵之间的浪漫缱绻。
其中最为出挑的是《湘君》与《湘夫人》两篇作品。
但“湘君”和“湘夫人”是谁,却众说纷纭,各有其解。比如,有一种说法,判定两位都是女神。文徵明的《湘君湘夫人图》中就是两位女神款款而行的模样。更有研究者将两人“发挥想象”到娥皇、女英身上(据《山海经》,舜的妻子娥皇、女英得知舜在南方巡视时死于苍梧后,自投湘水而亡;传说经过流传,渐渐演化为舜为湘水神,二妃为湘水女神)。
国学大师姜亮夫认为《九歌》里有四对配偶神,其中“湘君”“湘夫人”苦苦相恋但是难以相见;《湘君》描写湘君思念湘夫人,《湘夫人》描写湘夫人思念湘君。林家骊是姜亮夫的学生,他的注译本也沿用了姜亮夫的说法。
实际上,《湘君》《湘夫人》分别是写谁在思恋谁的问题,现在还说法不一。但无论如何,后世都在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优美的场景中,读出了对纯真爱情、幸福生活的不懈追求。
千年后,“诗鬼”李贺赋了一首《帝子歌》:“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九节菖蒲石上死,湘神弹琴迎帝子。山头老桂吹古香,雌龙怨吟寒水光。沙浦走鱼白石郎,闲取真珠掷龙堂。”
诗中,湘君(即湘神)和湘夫人(即帝子)终于会面。空气中散发着桂树的幽香,屈原笔下的浪漫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弥漫着。
怀念一个遥远的诗人
端午的另外一个热门话题是吃粽子,乃至大家把端午节打趣称“粽子节”。而粽子,也和屈原有关。
相传,屈原听闻秦军攻破楚国都城的消息后,悲愤交加,心如刀割,抱石投入汨罗江。他以身殉国之日,正是五月初五。乡民们一连数日搜救无果,只能投贮米的竹筒祭奠,后来演化为粽子;还有的人纷纷划着龙舟焦急来救,后演化为赛龙舟。
古代文人对这一说法也一直都有记录。晋朝《抱朴子》、南北朝《续齐谐记》、宋朝《端午帖子》、明朝《本草纲目》……种种文献典籍之中,都能找到屈原与端午联系的相关记载。屈原故事早已融入民俗,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楚辞学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屈原学会名誉会长崔富章曾回忆童年时代,在老家山东淄博周村,粽子不常有,“似乎只有端午节这天才吃到这种美食,白白的黏黏的糯米,伴着箬叶的清香,和着仲夏的勃勃生机,至今回忆起来,为之神往”。
相比于北方人相对单纯地把粽子当成“时令特供”,南方人把粽子吃成了一种“美食艺术”——豆沙的、猪肉的、咸蛋黄的、腌菜的……由甜到咸,各种口味俱全,想吃就吃,全年随时、不挑时间。南方之所以对粽子这样热衷,或许与屈原是楚地之人,他投江之处又在南方不无关联。
林家骊也兴致勃勃地回忆起,十多年前,在哈佛大学访学时见识过波士顿端午赛龙舟的热火朝天:“参加活动最积极的不光是中国人,有许多外国人在划呀!我也不敢太积极参与,你要知道,他们兴奋起来是要把人扔到水里去的。”
但屈原的生平也有许多神秘之处。有学者提出了疑问:屈原是不是虚构的?
这其中重要的原因在于,除了汉代司马迁的《史记》有详细的记载,在屈原生活的年代前后,诸如《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公孙龙子》等文献资料,均不见任何文字记录屈原其人其事。
林家骊推测,《史记》之外未有记载的原因,或是因为“秦统一六国之后,对六国历史灭得太厉害,导致大量的文献丢失”。
学界根据《离骚》中“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两句推断,屈原的生卒年大致在公元前340年前后和公元前278年前后。“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距屈原所在的时代不过100多年,并不算太远,相当于我们在今天去追溯秋瑾。还是比较可靠的。”林家骊说。
他相信,为了写《史记》而游历天下的司马迁,一定是根据当时的传闻(找)得到过线索,才会踏上屈原生活过的土地,用洋洋洒洒1200多字,从历史的长河中打捞起这位伟大的诗人。
而古往今来,屈原的“粉丝团”更是庞大、星光璀璨。李白、杜甫、苏轼、米芾等人都为他创作了不少作品以怀念。毛泽东也喜欢读屈原的作品。他在湖南师范学校读书时保存下来的笔记只有47页,前11页工工整整地全文抄写了《离骚》《九歌》。
他还专门写过一首《七绝·屈原》:“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握有杀人刀。艾萧太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诗虽短小,但写出了屈原的文才和胆略、情怀和气节。
追忆一段悠长的文脉
林家骊多年在浙江大学开设《楚辞研究》课,最近,正准备应中华书局的要求,录一组解读楚辞的视频讲座。
他说,这些年,听课学生“出乎意料的多”。一点儿都没过时的《楚辞》常读常新,已经成为中国人内心深处的一种文化基因。
他招收研究生时,还遇见过《楚辞》的狂热“粉丝”,称能把372行、2400余字的《离骚》全诗诵读。不过,林家骊只请他背《离骚》的前20句,在头两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就听出了瑕疵。
宋人黄伯思说《楚辞》:“盖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谓之‘楚辞’。”所以,第二句最后一个字“降”不应该读作是“jiàng”,而应该是“hōng”,和“庸”押一个韵。
“《楚辞》是南方楚地(今湖南、湖北一带)诗体,要用当地方言读才对。”林家骊不否认学生的学习热情,只是遗憾他之前没有得到名师指点。
林家骊是姜亮夫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博士生。他回忆,“想要做姜先生的学生,可是要排队的。读博士那年我40岁了,姜先生说,再不排上我,我年龄就过了。”
谈话间,他忽然想起家里曾有姜亮夫诵读《离骚》的磁带,却因年代久远失磁消声时,不禁大叹可惜。
“姜先生研究楚辞,是一辈子的事。”林家骊说。纵观中国两千多年楚辞研究史,姜亮夫功劳极大。他早年所著《诗骚联绵字考》《屈原赋校注》《楚辞书目五种》《楚辞学论文集》已经蜚声学林,晚年又著《楚辞通故》更是涉及哲学、史学、民俗学、民族学、考古学、文化学、宗教学、古文字学、训诂学、声韵学、图谱学等十大领域,被海内外专家誉为“当今研究楚辞最详尽、最有影响力的巨著”。
如果要深入研究楚辞,姜亮夫的专著是跳不过去的。但当年一入学,姜亮夫要林家骊考虑研究范围。因为仰慕大师的楚辞研究水平,又出自个人偏爱,林家骊首选楚辞学,却被姜亮夫否定了。
林家骊说:“姜亮夫先生建议楚辞学晚几年研究也不迟,在短短三年博士学习时间里,得做一些发挥余地大的创新研究,而搞楚辞学,三年时间难以超越和突破。”
林家骊最后选择了沈约研究。不过,听从姜亮夫“做学问要顺流而下”的教诲,以研究中国古典文献学为业的林家骊始终将《楚辞》作为必读书目,在案头时常研读。
10多年前,林家骊应中华书局之邀撰写了“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中《楚辞》一书,至今畅销不衰。
而要进一步深入《楚辞》的堂奥,林家骊推荐姜亮夫先生的《屈原赋校注》,还有许多浙江名家,如郭在贻、崔富章、姜昆武、洪湛侯、黄灵庚等的楚辞学著作。“他们各有其长,比如读《离骚》,董楚平的前八句注,读《天问》,林庚的后八句注”,都异常精彩。
往事并不如烟。一代代学者为《楚辞》留下的研究成果,终将成为后世学习者的“培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