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百江情
袁敏
它是低调的——这座浸润着柔软清澈的富春江水,被青山环抱的小镇——安静、素朴,四周大片大片的翠绿和金黄,一览无余地袒露在蓝天下,拥有这样自然美丽、新鲜不败的色彩,它无需张扬。
它是自信的——小镇下辖的十几个村庄,稻香飘千里,茶山绿连绵,竹子、板栗、花生、芋头、樱桃、杨梅……高山深坞,处处藏宝;溪涧幽谷,寸土寸金。
小镇名“百江”,是浙江桐庐境内众多翡翠宝地中一颗熠熠闪光的明珠。
然而,浙江的青山绿水金山银山多了去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使我对这个小镇过目不忘,真正让我对它肃然起敬的,是这里曾经走出了一位开国将军叶长庚,而更让我怦然心动的,不是将军的头衔,而是这位戎马一生、刚强坚毅的老革命,离开这片土地多年后,却一次又一次地还乡。我在心里问自己,将军的脚步踏遍祖国千山万水,他的心为什么依旧落在百江?
叶将军其实有两个故乡,他真正的出生地,是在距离百江大约两百多公里的开化县中村乡西畈村。父亲最初给他起的名字叫叶樟根,或许是希望儿子像大樟树的根须一样,顽强地扎根在赋予他生命的这片土地上吧?可是谁会想到,迫于生计,父亲自己也没有守住家园,小樟根幼年就跟随父辈迁居桐庐百江冯家村。由于家境贫寒,他早早就帮助父母挑起了生活的担子,八岁给人放牛,十二岁起打零工,小小年纪已尝尽人世间的艰辛。等到长成一个精壮小伙子时,叶樟根去给当地一位大户人家扛活当脚夫,随主人去了广东韶关。
那一年,叶樟根二十三岁,第一次离开百江。
可以说,叶将军的童年、少年、青年,人生最重要的成长阶段,都是在百江这块土地上度过的,将百江定义为叶将军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无可厚非。可是,回望叶樟根二十三岁之前的人生,几乎全是苦难和屈辱,和他父辈们带他出逃的开化中村乡西畈村一样,百江似乎也没有让他们穷困的生活有所改变。
离家外出给人当脚夫,当然是为了挣一口饭吃,但我相信,在叶樟根生命的血液中,一定流淌着不甘被命运摆布,想外出闯荡的欲望和激情!如果说,当年从开化中村西畈到桐庐百江冯家村,是幼小的他跟随父辈迷茫的迁徙;那么,离开百江,远赴韶关,则一定是年轻的叶樟根自主的选择。只是他恐怕不会想到,这一次的出走,会从此改变自己的人生命运,让他从一个懵懂的乡下小子,变成了一名革命军人。
人生的际遇看似偶然,细想想,其实却包含着必然。假如叶樟根仅为了挣钱填饱肚子,在韶关街头遇见行进中高喊“打倒列强、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土豪劣绅”口号、威武雄壮的国民革命军队伍时,至多也就是看个热闹,并不会在心里掀起波澜;假如他内心没有思考,也不会勇敢地拉住陌生的军人,提出“什么是列强、什么是帝国主义、谁是土豪劣绅、为什么要打倒他们”等一连串看似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问题。偏偏大字不识一个的叶樟根思考了、提出问题了、希望寻求答案了,于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叶樟根是幸运的,因为回答他问题的,不仅仅是一位普通的革命军人,而是一位共产党人。当他了解清楚叶樟根的凄苦身世,知道他想甩掉扁担加入部队时,这位共产党人立马带他到招兵登记处报了名。参军后,一位颇有文化的连长还为他改了名。连长说,樟根这名字不好,我给你改个名字吧,干脆取个谐音,叫“长庚”。“长庚”是天上的一颗星,太阳落山时,它会出现在天上,又明又亮,叫作“长庚星”,你就叫叶长庚吧!从此,一个从山沟沟里跑出来的穷脚夫,不仅成为了一名堂堂正正的革命军人,还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叶长庚。
叶长庚真正投奔红军是在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在1930年,指挥过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战斗,打过无数个硬仗血仗,杀死过无数个敌人,立过无数次战功,身上的伤疤和落下的病痛,都是他显赫的勋章;他参加过一至五次反围剿战斗,经历过两万五千里长征;在我军部队中历任过大队长、团长、师长、军长、司令员等重要职务;新中国成立后,叶长庚这位开国将军始终是偏居江西一隅的地方官。但他从未计较或者盘算过自己的官衔大小,在他心里,共产党的干部,就应该不为钱财名利,只为百姓大众。
当我踏上百江的土地,走进设置在一栋古老民居里的“开国少将叶长庚革命事迹陈列馆”时,一瞬间竟有点恍惚。
将军的塑像栩栩如生,那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让你觉得将军并没有走远;但陈列馆古民居斑驳的老墙、朽木的门框,又分明告诉你,曾经的故事,已成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叶将军没有留下故居,这座名为“欧家厅”的明清老宅,是桐庐县挂牌的历史保护建筑。可以想象,当年从更偏僻贫穷的地方迁徙过来的外来户,能在陌生的村庄里有一间栖身的乡间茅舍,已是上苍的眷顾,人既远去,茅舍在岁月烟云中淹没消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然而,百江人心里从未忘记过从这里走出去的叶将军,他们没有花重金重建将军故居,而是选择这座沉淀了百江历史的“欧家厅”,来打造一处呈现将军革命生涯的陈列馆,这份深切的用心和温暖的情感,饱含了百江人对将军无言的爱戴。
叶将军漂泊半世,走南闯北,最终并没有回归故里,其奉献后半生的,是没有血缘至亲的江西。共产党人四海为家,党的需要就是他的使命,他义无反顾。可是,将军人在他乡,内心深处却从来没有忘记这片养育过自己的百江土地!尽管记忆中有不堪回首的辛酸苦难,但更多印在脑海中的,却是这里的青山给他的支撑,绿水给他的抚慰,稻田给他的滋养,村庄给他的温情……放牛时肚子饿了,漫山遍野的毛栗子可以果腹;没钱买荤腥,溪流里的鱼虾可以解馋;断顿了,满目扬花灌浆的谷穗,不会让你走投无路;遇灾碰坎时,忠厚善良的乡亲们,总有人出手相助。谁说财富仅仅是钱?百江的财富是青山、是绿水、是土地,是自然界的万物生灵,更是老百姓亘古不变的乡情。
将军在1950年、1962年、1971年、1983年,先后四次回到百江。从一个逃离百江,外出谋求生路的穷脚夫,到后来参加革命跟定共产党,再到后来一次次重返故里,在百江山水的怀抱里流连难舍,这期间的心路历程,我们今天或许无从考证,但将军每一次回来,都能看到百江巨大的变化,这肯定是将军希望看到的。有了电灯,盖了楼房,修了马路,造了桥梁,日子在百江人自己手里一寸一寸好起来。让将军无比欣慰的是,百江人从未想要在外为官的叶将军为家乡做点什么,而将军只要回百江,乡亲们却会杀鸡抓鱼,温酒上茶,用当地各种丰盛的土特产,招待归来的游子。
苍翠的青山、碧绿的茶园、金色的稻穗、松黄的谷地……
岁月流转,光阴如梭,社会文明进程的脚步越来越快,世间万象都已不复从前,唯有乡村的美丽,天长地久,就那样默默地静卧在那里。它养育的儿女一批一批地离开,走向城市、走向外面的世界、走向广阔的天地,它没有抱怨;儿女们回来时,它却会张开双臂,无声地拥抱。这就是大地母亲的胸怀,也是多少离开故土外出闯荡的人,永远扯不断的乡愁。
让人感怀的是,经历多少枪林弹雨,被血与火淬炼得心坚如钢的叶将军,内心却有着最细腻的柔软,他对百江的牵挂,就像儿子对母亲的思念。
美丽的百江,也拥有大地母亲一样宽广的胸怀,没有索取,只有奉献,这才是生活最本源的质地,也是很久以来,被许多人忘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