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七十年的珍贵日记,揭开词学宗师夏承焘的“宝藏人生”——
此间长风忆故人
本报记者 李娇俨
刚刚过去的这个清明,淳安羡山夏公墓前,不断有人手捧献花,前来祭扫。这里正是被称为“一代词宗”的夏承焘(1900——1986)的墓地。
夏承焘,20世纪最为杰出的词学家之一,现代词学的开拓者。他的一系列词学研究著作,堪称中国词学史上的丰碑。夏承焘生于温州永嘉,在杭州执教多年。在浙江的经历,孕育了这位词学宗师治学之路上的多种硕果。
近日,500万字的《夏承焘日记全编》(以下简称《日记全编》),在历时12年的整理后终于付梓出版。全书据日记原稿重新整理,收录了夏承焘从1916年至1985年近70年(中间有数年日记佚失)的日记。其中不仅有他曾在浙江走过的万里路,也有他曾读过的万卷书,还有那个值得被铭记的大师辈出的时代。
跨越七十年的珍贵日记,揭开词学宗师夏承焘的“宝藏人生”——
此间长风忆故人
本报记者 李娇俨
改变
整理完《夏承焘日记全编》,夏承焘再传弟子、本书的主编吴蓓,也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
“读完所有日记后,我惊叹于夏先生的坚持。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去记录自己的生活而不间断,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吴蓓说。
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岁月中,夏承焘位居东南词坛祭酒,治词授业之余,与海内外词家、学人声气相通,其中有老辈的陈衍、朱祖谋、冒广生、夏敬观,也有同辈的龙榆生、唐圭璋、钱仲联、邓广铭,更有晚辈的朱生豪、琦君、吴熊和等。
因此,保留了原稿全貌的《日记全编》,可以说反映了夏承焘个人生活、读书撰述、朋交游览、教书育人以及当时社会等的方方面面,是考察20世纪文化生活、知识分子心路历程、学术升沉进退的绝佳文本,并提供了多重思维角度。
提到《日记全编》背后的整理出版过程,吴蓓说,这项工作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天风阁为夏承焘的室名之一。1984年至1997年间,吴蓓的父亲、夏承焘的弟子吴战垒,与师母吴无闻、同门吴熊和合作,在浙江古籍出版社筹备出版了《天风阁学词日记》三编,但其中仅选钞了与“学词”有关的部分,并不完整。吴战垒一直心心念念想出《夏承焘全集》,将日记的所有内容呈现给世人。
由于种种原因,这项愿望最终没能在吴战垒手中完成。几十年来,夏承焘、吴无闻、吴战垒先后逝世。2010年,出版《日记全编》的担子,最终落在了此前从未参与过这项工作的吴蓓身上。
“整理日记是我父亲的遗愿,我一定会完成它。但接到那一大堆夏先生手稿后,我才发现太难了。”吴蓓告诉记者,搜集齐手稿就几经波折,理清手稿、复印、拍照也是一个大工程,识字录稿对于初识夏先生字体的人都是一个难关,校稿的周期也很长。出版社编辑任务繁重,也把这项难度大的工作排到了后边。
此外,这是一部当代人的日记,其中涉及的许多人还在世。从历史的角度看,当代的人事,或许要经过更长时间的沉淀,编辑者才可以取得比较妥当的处置,读者也可以更为冷静、客观地看待。
12年后,凝聚了三代学人心血的《日记全编》终于出版。与《天风阁学词日记》相比,新书增加了约360万字,补充了1916年至1928年、1966年至1985年、中间原遗失的1933年等数十年日记,以及以前曾删削的内容。
承载词学大家一生的文字里,有太多东西值得研究了。吴蓓说,本以为出版完《日记全编》,很多事情可以放下,但是没想到一个个研究课题在脑海里接连蹦出。未来的数年,都还会围绕着《全集》以及日记后续的研究工作做安排,争取让一代词宗的“宝藏人生”闪烁更大的光芒。
“如果有时间和精力,其实我更想编一部电视连续剧,让大家看看夏先生的精彩人生,和那个传奇的历史年代。”吴蓓笑说。
乐游
当记者把编电视剧的想法转述给夏承焘之子吴常云时,电话那头传来了十分爽朗的笑声。
“父亲是一个非常谦和的人。晚年时,他也能和年轻学生打成一片。他主张多读书,但要‘乐读’,不要‘苦读’,学生们总说他讲课时笑容可掬。”吴常云回忆到。
听了这番描述,一个亲切可爱的老先生的形象马上映入脑海。这样的人写日记,文字间也溢满了风趣。如果有一部电视剧讲述日记里的故事,它的基调也一定是乐观的,让我们可以捕捉日常生活中的美好。
浙江大儒马一浮在夏承焘日记中出现多次。“夏先生为人谦逊,而马先生的个性却是卓尔不群,特立独行。”吴蓓说,这两个人碰在一起,总有一丝幽默诙谐藏于其间。
1931年,二人共同好友设宴,这两位常通书信的“网友”才在宴会上第一次碰面。日记里写,夏承焘对马一浮的初印象是“修髯岸然……谈学撝谦,而不多发论议”。
两个多月后,这个“第一印象”在马一浮家中被打破了。某天,夏承焘前往延定巷卅二号拜访马一浮。两人切磋学问,马一浮先是大发议论,认为民国名僧苏曼殊,在佛学上造诣不深,随后又就宋词音律说,宋代词人吴文英作的词不可歌唱:“次谈及词律……翁谓……梦窗词恐不可唱。”
没想到,这一举动颇有“班门弄斧”的嫌疑。夏承焘曾专攻词律,对此不以为然。他马上举了个例子来反驳,他不说“我以为”,他只是说从张炎的词题来看,梦窗词本来是可以唱的。白胡子的马一浮先生只好在旁“唯唯”点头。
当然,日记里的马一浮也有谦虚的一面。1952年的元宵节,夏承焘去苏堤看望马翁,并赠词一首,其中有赞马一浮可“坐替雷峰”的词句,马翁连连摇头称“不敢当”。
在日记中,夏承焘还称赞陈寅恪“不愧一代大师”,感叹与同在一校的钱穆“爱而不见”,担心胡适“恐不肯作答”自己寄去的信……
与诸多近代大师的交往,打开了夏承焘通往词学高峰的大门。1929年冬,由龙榆生介绍,夏承焘开始给当时的词学大师朱祖谋写信。不久,他收到了来自老前辈的一封亲笔信,信中对夏承焘的治学给予了肯定,还说“宏著有写定者,尚盼先睹也”。这封信让夏承焘深受感动,立刻被他恭录进自己的日记里。
翻阅日记,我们又看到,夏承焘津津有味地读着西洋小说《小妇人》《基督山恩仇记》《巴黎圣母院》,他的小说之魂随即被点燃,忍不住冲动写了篇小说《偷表记》(后改名为《秘密上帝》);他还曾想编一本《黄汉奸诗钞》,让此等卖国求荣者遗臭万年……
继续往下读,我们还能看到,日记中有十年浸润经史的坚持与魄力,也有对人生前路的彷徨与犹豫;既有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的雪泥鸿爪,也有仿若你我的小人物的家长里短……五百万字汇成了平凡却又不凡的一生,足够我们细细品鉴。
山水
古人常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也是夏承焘的治学理念。雁荡山,正是他游历山水的开始。
温州有许多诗人活动过的地方,东晋开始就见诗人足迹。十四岁那年,夏承焘报考孙怡让创办的温州师范学校。入学后,他的大部分自修时间都用于读经、读诗文集子,并开始了旧体诗的创作。同时,他也喜欢访求名胜,登临山水。
十五岁游平阳的南雁荡,十六岁登乐清的北雁荡。游览雁荡山水的少年夏承焘,挥毫一笔,留下了“游踪虽未半天下,已胜当年谢客儿”的诗句。
“前路千峰初放晴,夕阳好处是归程”。多年后,夏承焘游经雁荡显胜门处,路过真际寺时,又以抒情的笔调,再度融入自己的感时情绪,描摹着雁荡的清空美景。
桐庐,也是夏承焘心中一处山明水秀之地。日记中写,1925年开始,夏承焘在严州第九中学任教。这里是一个美丽的风景区,严子陵钓台也位于其中。“好山只觉浙西多,又向桐君招手过”,桐庐的美景,曾经酝酿他无数的诗情。
在这里,夏承焘写下了一首《浪淘沙》:“万象挂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摇梦过江城。可惜层楼无铁笛,负我诗成。杯酒劝长庚,高咏谁听,当头河汉任纵横。一雁不飞钟未动,只有滩声。”这首词被视为夏承焘的代表作之一。在日记里初出现时,题目即是“桐庐”,后来改为“过七里泷”。“在我父亲弥留之际,他让我母亲给他吟诵的就是这首词。”吴常云说。
在国家蒙难、时世离乱之际,人们或许更会意识到名山秀水的可贵。抗战时期,夏承焘再次路过桐庐,他对着桐江的碧波不住感慨。“一星在水依然碧,世外今何夕?故人出处幸相忘,容我五更伸脚过桐江。”一首《虞美人·自杭州避寇过钓台》,道出了隐匿于桐庐山水背后的哀愁。
雁荡为家,桐庐寄情,夏承焘的大半生却是在西子湖畔度过的。日记中记载,三十岁时,他到之江大学任教,直到1976年才离开杭州。
刚到之江大学时,他住在钱塘江边秦望山的月轮峰上,与六和塔为邻。小楼一秀,俯临大江。江声帆影,常在心目。
美景自然催生词情。夏承焘写了多首《望江南》,来勾勒眼前所见。“秦山好,面面面江窗。千万里帆过矮枕头,十三层塔管斜阳,诗思比江长。”此地山水带来了美好的心境,夏承焘的治词生涯,也由此跨出了重要的一步。
他说,自己把游历和读书一样看待,正是希望自己的诗词文章,能够得到江山之助。这番志向,也不断被传递给后一辈。
“叮”,记者的微信上收到了吴常云发来的一幅水墨画,只见一匹神清骨峻的骏马呈奔跑状,似乎要越出画面,画右上角落有夏承焘款的一句杜诗:“风入四蹄轻”。何不就像这匹马儿一样,驰骋万里,饱览之江大地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