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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4版:钱塘江

母亲的风箱

  我对母亲的纪念维系在老家的风箱上。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灶台上安着一台风箱。风箱是灰褐色的,像个佝偻着的老人。箱体的前后各有一扇小风门,里面镶嵌着一块风板,拉杆穿出箱外,上面装有一个手柄,随着拉杆拉推,发出“滴笃滴笃”的响声。那响声清脆、响亮、有节奏,是撒落在时光深处乡村农家温馨的生活之歌。

  我家的风箱是独属母亲的。

  母亲身材娇小,眯着细眼,穿一件度襟布衫,头后梳着一个发髻。80年代全家已有九口人,“牙齿一畚斗”。这么个大家子的烧火煮饭任务就落在母亲肩上。

  天还蒙蒙亮,门前的栾树上鸟儿叽叽喳喳,叫着“快起快起”,母亲就起床了,到河埠头汲水、洗菜、淘米;回到灶台搬弄砧板菜刀,着米下镬,一阵“窸窸窣窣”后,便拉动风箱“滴笃滴笃”。柴火欢快地跳跃,温顺地舔着黝黑的锅底。随后屋外就会冒出一股青烟,升腾着漫向湛蓝的天空。一日三餐,四序更替,年复一年,母亲不停地用风箱演奏着锅盆瓢碗进行曲。

  风箱,记录着我家在那个年代的酸甜苦辣,也烙下了母亲勤俭持家的艰辛。

  早晚稻熟,谷物飘香,我家吃新米饭,只是嫩嫩的。农闲时节,就没有多少米下锅了,母亲烧一大锅清汤,风箱急促而喘着粗气,像老牛犁田。青黄不接时,番薯藤枯叶、焦藕根、花草苜蓿等都拿来充饥,像鸭吞螺蛳。锅里无粒米,整个上半年全吃东海野生大黄鱼。那时是敲作业,这种方法会捕到很多鱼,连鱼子鱼孙都在劫难逃。市面黄鱼泛滥,几分钱一斤。那时我们三餐都是黄鱼加大头菜添点盐巴。缺粮时,名贵的黄鱼也只能低下高贵的头颅。有些日子杂粮、草叶、黄鱼也会接不上,灶台时热时冷,风箱时响时息。

  一个烈日当空的午时,干燥、闷热,母亲漫不经心地拉着风箱。我从田间回家,突然发现烟囱与板壁的接触处挂着的稻草起火!我大声叫嚷:板壁起火了!母亲如梦初醒,立马撇下风箱,箭步冲出,拿来一只大凹兜,舀来大缸里的水,狠命泼向板壁,如此飞快几个来回,将火扑灭!母亲平时斯文、纤弱,这时却像一个消防战士,一个勇往直前的英雄,让我心生自豪。

  家里常年养有老母鸡,那母鸡会生出盐酒酱醋和书簿纸笔。母亲精打细算,省出几个蛋,蒸蛋给我们吃,每当蒸蛋,她又是灶台又是灶前,风箱时拉时停,断断续续。蛋蒸好了,母亲就会先于开饭捞出来,泡在冷水里,然后剥开。似乎是怕被人家看到似的,忙说“快吃快吃”。我张大嘴巴,三口两口就吃到了肚里。那蛋清的脆,蛋黄的香,十分好吃,大快朵颐。

  每年年前都要做年糕,无论年景丰歉。那隆重、热闹的场景令人难忘。做年糕是以大家族为单位的。我的父亲、伯伯、叔叔们一阵嘀咕之后,时间就定下了,大灶台、蒸笼、捣臼、捣碗等一应俱全。开始炊了,各项细节就绪,各就各位,吆七吼八地忙开了。母亲依然是拉风箱,换上的是更大的风箱,母亲人小,犹如小驹拉大车,但她撸起袖子,一板一眼,十分卖力。大灶炉火熊熊,灶台蒸汽腾腾。第一蒸是各家兜的,烧好后大伙先食为快,狼吞虎咽,吃出了祥和的年味,融化了一年的艰辛。炊熟的糕坯要扛到百米外的捣臼去捣,捣臼上有四个人用脚踏一根树杆,下面一个富有经验的人在捣碗里翻转,约20分钟一臼糕就捣好了。那时我半大不小,也算一个劳动力,使劲在捣臼杆上用力,一蒸下来,已是汗渍浸衣,气喘吁吁。糕捣好后就搬回家,切成一块块反复揉搓,做成一株株年糕。一户做好了再一户;待到最后一户,已是三天三夜了。尽管轮流休息了一会,但还是个个累得瘫成了一坨泥,心里的喜悦却犹如水乡东去的流水奔腾激越。唯有母亲的风箱一直响着,还是那么有力,那么铿锵。

  母亲走得太累了,消瘦了很多,挈不动水了,拉不动和她每天相伴的风箱了。1997年,她离开了我们。母亲的墓绿树成荫,鲜花簇拥。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前去献上一捧花,烧上一炷香,寄托对母亲绵长的思念。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4 母亲的风箱 2022-04-03 24017775 2 2022年04月03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