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日报 数字报纸


00011版:钱塘江

人在草木中

  辛丑暮冬时节,接到寇丹先生大公子寇列兄的微信: “昨天已按父亲的愿望,将他撒在武夷山。选在白云禅寺背后的茶园间。寺不大,但景气都好。”

  在寇丹先生生前,我和夫人李瑾与茶友马静结伴,专程赴湖州探望住院的寇丹老人,他曾澹定地笑谈身后事,说人的一生,亦如一片茶叶。一个茶字,不就是“人在草木中”么?他希望百年之后能够归于茶山,且已看中了福建的武夷山……

  “文场草寇”是寇丹先生的自称,不惟显见其谦逊低调之为人,也昭示着他一生甘于寂寞不求闻达,惟愿与凡间草木为伍之品性。回想起来,我与寇丹先生因茶而结缘,进而成为忘年之交,迄今已逾三十春秋了。

  一

  那是在1991年前后吧,我写的一组《茶诗话》正在天津日报上连载,忽然收到一封署名“寇丹”的读者来信。信中说,我从报上偶然读到几篇《茶诗话》,很喜欢,就开始搜集这个专栏的文章。但最后还是缺几篇找不到,只好给您写信,希望补足云云。

  一个写文章的人,知道有人喜欢自己的文章,自然是非常高兴的。可是,给不给人家回信,我当时却颇为犹豫。因为凭着我的直觉,足以认定这个“寇丹”是个小姐。忽然有一天,天津音乐学院的徐荣坤副院长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报纸找得怎么样了?对方一直在等你的回信呢。我嗫嚅着说:“我、我现在还没找全,您让寇丹小姐再、再等一等……” “你说什么?小姐?哈哈哈……简直是乱弹琴,谁告诉你寇丹是小姐呀?”“怎么?她难道不是……”“哎呀,人家是个先生,一位老先生,在我们家乡湖州,是大名鼎鼎的茶文化专家哩!”

  后来,我把这件趣事当面讲给寇丹先生听,他淡淡地一笑,说这在他已经不是新鲜事了。我们是在通了几个月信之后,在1992年春天,湖南常德的第二届国际茶文化研讨会上见面的。

  那时候,还没有手机之类方便联系的工具,我们约好在宾馆的签到大厅会面。可是,大厅里人头攒动,汇集了上百号茶人,究竟谁是寇丹呢?正在焦虑,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答应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身板笔挺、潇洒英俊的男子汉正在盯着我。我连忙走上前去,先瞄一眼他胸前的代表证:“寇丹”两个字赫然入目,我这才与对方紧紧握手,大有相见恨晚之慨。我没想到当时已年近六旬的寇丹先生,完全是一副中年汉子的英武形象;而寇丹先生也惊叹于我的模样与想象中大相径庭:“看你的文章,最初以为是个老先生;后来朋友告诉我你是个小伙子,我就想象你一定是个白面书生。哪里想到你是个黑面虬髯的壮汉……”

  从此,我和寇丹先生成了忘年之交。接触多了我才知道,他不仅在茶文化研究、特别是陆羽研究方面很有成就,而且是个很有名气的小说家,得过首届“浙江作家奖”和全国自学成才奖,在江湖上是赫赫有名的“文场草寇”。同时,他还是有名的画家和陶艺家。

  二

  湖州对搞茶文化的人来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因为那是诞生了陆羽《茶经》的地方。在寇丹先生多次邀请下,1995年春天,我终于有机会前往“拜谒羽仙”了。

  寇丹先生为我安排了十分周密的考察行程,事必躬亲,无微不至。最令我难忘的是去南浔古镇参观著名的嘉业藏书楼。对吴兴刘承干的嘉业堂,我是久仰其名的,家里还一度收了十多部“南林刘氏求恕斋”的新版古籍,如今来到湖州,自然要亲临嘉业堂沐浴一下先贤的古风了。

  那天,寇丹先生特意借来一辆桑塔纳小车。一路上,他兴致勃勃,给我讲了许多南浔的典故。到了嘉业藏书楼,已是下午。偏偏事不凑巧,正赶上闭馆休息,寇丹先生连连叫苦,显得比我还要扫兴。我连忙安慰他:“留下一点遗憾挺好,让人总惦着下次再来,您说是不是?” 寇丹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说:“那就在门口照张相吧,里边进不去,外边留个影,也算到此一游吧!”

  就在寇丹先生为我拍照的当儿,意外发生了——只因我的傻瓜相机不能把藏书楼全景收进去,寇丹先生就一步步向后退,谁知身后是个湖,大家一声惊呼,却为时已晚…… 幸好湖水不深,众人七手八脚把老先生拉上岸,我更是满心歉疚。可他却嘻嘻哈哈地打趣说:“你们刚才也没给咱留个影,那跳水动作,一定非常优美。”

  大家见老先生谈笑风生,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但按照事先的计划,我们从南浔要直奔顾渚山,去看有名的茶山“茗岭”,这一趟需要两天时间。我觉得这个行程应当取消了。谁知寇丹先生却死活不同意,一定要按原计划执行。他摆着手说,我一点事儿也没有,明天照样陪你们上山。

  是的,他转天照样陪着我上了茗岭。路上,看了当年杜牧在湖州做官时留下的摩崖石刻,看了唐诗中屡屡提到的金沙泉水,还看了为明清两代文人所推崇、至今仍然是野生的罗岕茶的原产地……

  回到湖州的第二天,我去寇丹先生家里向他辞行,发现他满脸疲惫,走路也有些不灵便。他推说只是有点累,今天就不去给我送行了。但是已经给我准备好一点小礼物。我一看,是一罐金沙泉水、一幅画和一本书。那本书题为《苕霅诗声汇集》,是湖州市诗词学会的作品集。我打开扉页,发现上面还有寇丹先生题给我的一首小诗:“仰空翻落技堪夸,嘉业堂前水开花。有惊无险非易事,迎宾礼仪添佳话。”诗后还有一段“附言”:“为侯哥摄影后退一步,竟翻落池中。人生难得如此,深感有幸。”这老头儿,真逗!

  三

  返回深圳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忽然接到湖州友人的电话:“你一走,寇丹先生就病倒了——肋骨骨折,三根!”友人还嘱咐:“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我闻听不禁心中一沉,迫不及待地拨通了湖州的长途,话筒里却传来了寇丹先生那一贯风趣的声音:“我说没事就没事,不信你明天来,我照样陪你上山。对了,先不忙上山,咱先去嘉业藏书楼看书,把你上次的那点遗憾给补上……” 听着千里之外那故作轻松的声音,我这里早已泪眼迷蒙,眼前不禁又浮现出那山、那水、那摩崖石刻、那野生清茶……真不敢想象,当时寇丹先生是怎么走过来的!

  “春雨迷蒙掩别情,红丰凝望一挥中。嘉业堂前湖水冷,白萍洲畔屐痕轻。清茶无语贮真意,翰墨有缘诉隐衷。闻道伤心依病榻,凭窗北望泪双瞳。” 这是我那天夜里写下的一首小诗,好多年了,却一直没有拿给寇丹先生看。

  我与寇丹先生相交多年,虽说总是离多聚少,但书翰往还一直没有间断。其间,我得到了他五本书的签名本,除《苕霅诗声汇集》之外,还有小说集《壶里乾坤》和《仙华风流》,茶文化论文集《陆羽与〈茶经〉研究》,讲茶壶收藏与鉴赏的《壶鉴》。由此可见他的修养之全面,涉猎之广博。我尤其佩服他对湖州地方民俗的深入研究和对浙江湖州方言的驾轻就熟,这在他的小说《壶里乾坤》中展现得最为充分。读他的小说,谁会想得到:这位作者其实并不是当地的土著,而是正宗的北京旗人呢?

  寇丹先生有一枚闲章,文曰“客居苕上为饮茶”,时常见他钤于画角书扉之上,有时还铭刻在他自制的紫砂壶上,显见他是深以为然的。这位北方满族的后裔,数十年间流连于江南秀美的湖光山色之间,沉浸在古老而清雅的诗风茶韵之中,慢慢地,他的文字他的笔墨他的谈吐,也不知不觉中浸透了茶的清香茶的韵致茶的风神。就像自古茶人一谈到陆羽必然会谈到湖州一样,现在的茶友们一谈到湖州也会自然而然地谈到寇丹。

  如今,寇丹已然化身于武夷茶山的草木之中。草木有情,一定会护佑着这位文场的“草寇”。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11 人在草木中 2022-03-06 23886073 2 2022年03月06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