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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钱塘江

村年

  我的脚步又回到了乡村,去追寻村年的踪迹。

  这里是临安河桥山湾的一个小村庄。脚步落在竹园坡坎上,落在乡间田埂边。噼啪的鞭炮声响起,前行的节奏更快了。熟悉的白粉墙告诉我,到家了。

  临安乡村的年,是从贴楹联开始的。“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的贺岁诗是对村年最好的写照。岳父搬了梯子,爬到门额,略显灰白的头发扫过屋檐。我从下递上一副新楹联,那是他前几日去村口杂货店买的。红底纸上,镶着金边的对联“新春福旺迎好运,佳节吉祥开门红”亮亮堂堂。喜庆祥瑞的文字,寄寓着美好的心愿。他用糨糊粘了,对着门框贴齐整,仿佛把祝福也贴上了。我看到他那双黝黑粗糙的手,那么浑厚有力。从这双手上,仿佛可以看到村子历经上百年的时光,依旧保持着处子般的淳厚朴实。时光仿若未曾流逝,只在每年变换的楹联上看到它奔走的痕迹。楹联新了又旧了,旧了又新了,把时光也裁分成一段一段的。在每一段的时光里,岳父都有忙不完的活、走不完的路。但在换上新楹联的那一刻,他明白有些事情在新年里需要改变了。

  那是我们小辈的未来。

  如果说楹联是不断更新的愿景,那么灯笼就是一件迎新的衣裳,替家换上的新衣。岳父扎起两盏灯笼,挂上钩儿,屋檐两角一边一个。大红灯笼一年一换,就算刮风下雪,站在村口老远也能望到。火红的颜色,让人觉着喜气暖心。无论何种身份、走出多远,看到红灯笼的那一刻,你总归能够感受到回家的暖意、过年的喜庆。大吉大利,红红火火,是村人恒久不变的冀盼。他们没有太多的奢求,一切都挂在灯笼上了。

  岳父说,照村里的习俗,过年要“拜自己”。“拜自己?”我大惑不解。他神秘一笑,说“你去了一个地方就知道了”。岳父说,他去年没赶上“拜自己”,今年是必须去的了。跟他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沿途满是去“拜自己”的村民。路遇熟人,递上一根香烟,说上三两句利市话,是约定俗成的礼仪。带去的一包烟很快便发完,一根烟工夫便到达了岳父要带我去的地方。原来,他说的“自己”是一棵树——树龄二百六十年的老柏树。那棵柏树就在村口上山步道的转弯处,它的四周已围了许多村民,旁边是燃尽的爆竹壳。

  这老柏树是村里最古老的物种了,也是村民心中的“神树”。树木约莫五人合围粗细,树冠延伸至目力所及的高处,绿云冉冉,犹如美人绾起的发髻,即使在冬日里也依旧苍翠。似乎能听见鸟儿鸣啭,听见悠远悦耳的风铃叮当。时间在树荫下变得缓慢。枯黄皴裂的树干,一侧已经剥蚀、炭化,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遍布蚁啃虫蛀的裂纹。岳父告诉我,听老辈人说,当年村里组建的抗日义勇军,就是从这棵树下誓师,打起火把出发赴前线杀鬼子的。一幕历史老剧忽然撩动我的眼眸,浮现出一个个奋力抗争、守护家园的身影。岳父从随身的塑料袋里取出一张手掌大小的红纸,挂在厚树皮上的一枚铁钉上。在他之前,已挂了满满的一摞红纸。岳父躬身向柏树拱了拱手,又示意我跟着做。我问他“神树”灵不灵。“灵着呢!”他憨笑着说,柏树代表他自己,他是向自己祈求呢。我揣摩,也许他想说的是“反求诸己”——反省自己的得失,才是最好的祈愿。红纸寓意日子红火,与老树结合,就是永恒的祈愿。祈愿总是炽热的。

  祭神树,祭灶神,也祭各路菩萨。年夜饭前,要在堂屋正厅摆上一张方桌,桌前一个铜盆,放满纸元宝。桌上设有烛台香炉和八个吃食。吃食的摆放位置颇有讲究。豆腐、米饭、馒头三样必不可少,馒头居西北,米饭居东北,豆腐居正中,再配以猪肉、鸭肉、鱼肉、红烧大肠、笋干五道菜蔬,正东、正西、正南、西南、东南各安置归位,便可祭拜了。先点上一左一右两支蜡烛。岳父母各捧起一炷香,点燃了,趋身向前,神情恭肃,顿首三次后插在香炉上。倒些米酒上盅,再拜,告慰祖宗在天之灵。最后点燃铜盆里的纸元宝,三拜。岳父拎起桌上的米酒洒在门口,念一句“老祖宗走好!”这就是整个祭拜仪式了。烟花爆竹必不可少,它们在城市虽遭封禁,但在乡村拥有不变的舞台。“嘭!啪!”一只只“二踢脚”驮着对祖辈的虔敬、对家人的祝愿向天空蹿去,爆出浓浓的年味。我和岳父又燃起烟火,喷出五色彩泉、火树银花,为晦暗的群山披上道道霞光。俄顷,烟花消散开去,众人也准备散去。谁知又一道红泉拔地而起,噼啪声不绝于耳。“还有,还有啊!”众人欢呼雀跃。窝在岳母怀里的我女儿图图,侧着小脸好奇地望着五彩的焰火,手舞足蹈,兴奋不已。我拍了她的有趣表情发到家庭群。很快,远方的奶奶发来消息:“可别让小孩看烟花,要得青光眼的哈!”于是大家便呵呵一笑,忙把图图抱回屋里。

  烟尘弥散中,我看到了若隐若现的童年的自己。现在,角色易位,我成为了年味的制造者,女儿则是欢乐村年的分享者。家中因她的在场,更显年味的浓厚和欢快。

  吃年夜饭,毋需再说什么利市话,筷子和锅子自然替人说了。在临安乡村,家家户户吃饭得烧锅,热锅热菜是不变的主打。两只酒精锅,一只炖蒜苔牛肉,一只炖豆腐清水鱼,加上五六碗别的菜肴,全家老小就大快朵颐了。锅内,热气腾腾;锅外,其乐融融。一只锅分开了虚与实的界限,锅内是曾经的回忆,锅外是当下的暖意。岳父喝起小酒畅快无比,我们则敬他健康长寿。他把酒杯朝小孙女鼻上凑去,打趣道:“小家伙,闻闻喽!”岳母赶忙拦挡:“老头子坏得很,别熏坏小孩!”惹得一家人忍俊不禁。在年关,长者的心思注定聚焦于小辈,他们劳碌终年,只为儿孙过上更美好的生活。不求长生不老,但求膝下承欢。我忽然明白,岳父说的“自己”并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反求诸己”,而是我们,是图图,是我们之后的一代又一代。我们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这个村年寻常,却又不寻常。村年的涵义,是时序的更新,也是代际的更迭,赓续着年味经久不衰的文化魅力。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3 村年 2022-02-27 23849885 2 2022年02月27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