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日报 数字报纸


00005版:亲历

江南无双却又屡遭磨难,余音尚存犹待揭开面纱

宋六陵,见证千年家国情怀

  沿绍兴平陶公路而行,就能抵达御茶村的这片茶园。这里青山环抱、云雾缭绕,貌似常见的江南风景。但就是在这片茶园下,埋藏着一个王朝的背影。

  公元1131年,也是南宋绍兴元年,哲宗的遗孀孟皇后在流亡途中病故,就近安厝于会稽山余脉的上皇山下(今御茶村)。这无意中启动了这座江南地区规模最大的皇家陵园。在100多年的时间里,先后有7位宋代皇帝(宋徽宗、宋高宗、宋孝宗、宋光宗、宋宁宗、宋理宗、宋度宗)和7位皇后下葬于此。

  皇城和帝陵,往往是一段文明的集大成所在。故宫如是,兵马俑如是,宋六陵亦如是。

  何况,在这约900年间,围绕着宋六陵的建陵、毁陵、护陵,发生了多少沉郁的故事,又有多少激越的情怀。

  只是这一切仿佛都被雨打风吹去,沉寂在这一方苍山翠松间。

  现在,当地政府、文化学者和考古工作者正在共同努力,不仅挖掘宋六陵的遗存,更挖掘这一段历史和历史背后的家国情怀。

奇特格局

用心良苦

  早几年,很难在地图上搜到宋六陵这个地点。李晖达说,他先去网络上标了个“宋六陵考古基地”(现为“浙东考古基地”),否则就太难找了。

  作为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宋六陵发掘项目的负责人,李晖达已经与这片茶园地下的皇陵相伴了9年。

  他说,第一次来到这里寻访的人,一定会对这片皇陵遗址感到疑惑。此处南北皆山,北为雾连山,南为上皇山,两山一高一低,遥相呼应。但南宋皇室为什么放弃自然的高地,偏偏选择了中间低洼的谷地?

  众所周知,江南氤氲多雨,地下水位高。早在史前的崧泽、良渚文化,先人就懂得营造高大的土墩,以作安息之地;汉六朝唐宋以来的墓葬,也多选择山麓至半山腰之间,这成了江南地区通乎古今的惯例。

  事实上,当时的南渡臣民,在墓葬一事上很快就入乡随俗,惟有宋六陵是个例外。试做一对照,我们不管是前往南京瞻仰中山陵,还是去陕西参观武则天的乾陵,都需拾阶而上,顿感其气势非凡。

  宋六陵,陵寝背后没有通常的高丘可依,面前倒是顶着块高地;不仅无逐级升高之势,沿着神道往前,反而越走越低。这在当时就被觉得古怪,乃至理学大家朱熹还特意上奏《山陵议状》,对此提出非议。

  这里隐藏着南宋皇室的一段心事。

  靖康之变后,宋高宗赵构南渡,定都杭州,把凤凰山上的大内皇宫称为“行在所”,意谓临时巡幸之处,以表白中原故土。同样,宋六陵也是后人起的名字,同样只是帝后暂时存放灵柩之所。

  南宋君臣甚至特意采用了“攒宫”这个词,要待“王师北定中原日”,再将棺椁迁回千里之外的河南巩义皇陵。正因为此,其建制也必须向巩义的皇陵看齐。

  北宋皇陵地处伊洛河侧的黄土岗上,采用了一种特殊的“五音墓地”葬法。简言之,宋代皇室姓赵,属于角音,在风水堪舆制度中,其墓地适宜“东南仰高、西北低垂”的地势。

  作为普通读者,今天已经无需详细了解这种丧葬法的细节。我们所要了解的是,帝陵在古代文化中,始终被视作是国体的核心构成,这同样也是各座皇陵至今仍被视为重要文化遗产的原因。

  对于南宋皇族而言,皇陵的修建方式,关乎他们执政的合法性和延续性,这是他们的“祖宗之法”,即使再不合情理,也不可变更。而对于坚守着半壁江山的人们,这也是家国情怀的寄托吧。

  我们沿着茶道踏入正在紧张挖掘中的现场。10多位考古工作者和助工细心地将泥土一锹一锹向畚斗挪去。周围硕大的6个土堆,见证着他们这些年的辛苦。在这些淌着汗珠的臂膀下,宋六陵的真貌正逐渐显露出来。

  这里是享殿,这里是回廊,这里是宫墙……透过破碎的地基平台,随着李晖达的指点,我们依稀看到了南宋时期,这里松柏参天、殿宇连绵、香烟缭绕的模样。

  遥望山麓,我们不禁长叹一声,想起明人戴冠的一句诗:“南迁非故都,不忍去山陵。”

历经磨难 千古留韵

  宋六陵已经沉寂很久了,一些绍兴本地人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这并不意外,宋六陵大概是历史上遭遇磨难最多的皇陵。

  在一册游记选中,我们读到民国时一位文人出游宋六陵的记录。当时,宋六陵的景象已经相当破败。

  这位文人出绍兴五云门,乘船至尧门山下,更转向南行,至攒宫村登岸,有宋陵公所,在此雇兜子(旧时交通工具,亦称“山轿”“便轿”)入山。约行5里到陵地,只见荒烟蔓草,道不堪行。个别陵尚有碑碣或享殿,大部分则与野田荒冢了无区别。

  根据多种史书记载,宋六陵被毁的最主要祸首是元初西域僧人杨琏真迦,他在宰相桑哥的支持下,两次洗劫宋六陵。南宋守陵官罗铣竭力相争,不让开陵,盗贼拔刀相逼,罗铣无奈大哭而去。

  第一次盗掘,他们割破棺椁,尽取宝货,不计其数,第二次盗掘,他们劫取宝货,毁弃骸骨。

  就连理宗的头骨都被他拿去当了酒壶。直到明初,朱元璋得知此事,追寻了回来,归葬绍兴。

  南宋义士林景熙更是早就冒着生死,把皇帝的骨头捡出来埋葬在兰亭天章寺和温州,又植冬青树为标识,被誉为“冬青义士”。有诗赞曰:“冬青花,不可折,南风吹凉积香雪。遥遥翠盖万年枝,上有凤巢下龙穴。”

  这些故事,很有可能来自南宋遗民的传说,未必为真。不然,何以这些应该绝密的行动,充满了绘声绘色的细节?然而,寄托的情感是真的,那就是人们对家国的坚守和对征服者野蛮行径的不满。

  现在,宋六陵的地面建筑已荡然无存,但对它的格局的还原却未必那么悲观。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郑嘉励说,2013年,在勘探区东北部,曾探得一墓穴,墓道位于墓室南部,南北长约10米,东西宽约7米,距现地表约1米。

  这是考古工作者第一次在地下探得可能是陵寝的遗迹。尽管为保护遗迹本体考虑,他们未做穿透性钻探,但相信,宋六陵攒宫的上下宫,尤其是深埋在地下的墓穴,还有相当一部分保存了下来。

  目前在此进行的工作,重点是揭示整个陵区的全貌。2018年,一号陵园的大殿台基重见天日。

  两年前,在一号陵园东侧约120米,考古人员发掘了一处规模更为宏大的宫殿建筑遗址。这里出土的建筑体量和保存状态都要超过一号陵。在遗址的正中心位置,考古人员发掘出一座面积将近660平方米的大殿的完整殿基。

  一座完整的宋代帝陵分为上宫和下宫,如果2号陵是下宫,那在它的南面很可能保留着一个完整的上宫。如果能发现上宫,构成一座完整的南宋帝王陵寝,对宋六陵保护研究和修复的意义将不言而喻。

  截至目前,根据史料和发掘情况交叉验证,有的学者倾向于认为一号陵园就是宋高宗的陵寝。李晖达对此并不认同,他谨慎地表示,只有把握了南宋帝陵的整体布局,才能最终确认具体某一座陵寝的所在,现在要判定还为时过早。作为考古工作者,他们更在意的,不是某座陵寝的归属,而是陵园的建制,以及背后所隐含的宋人的所思所想。

  不过,围绕着宋六陵,这一段建陵、毁陵、护陵的故事,也该告一个段落了。作为曾经的南方最大的帝陵,作为现在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是时候开始下一段更有尊严、更有意味的旅程。

宋音犹在 未来可期

  我们在考古基地坐定,主人客气地倒上清茶。这是一幢白墙黑瓦的小楼。门外,偶然传来犬吠,在午间阳光的照耀下,愈发显得安静。

  库房的桌子上摆满了遗址中挖掘出来的各种器皿和建筑构件。灰白的表面饱含着时间的色泽。我们小心翼翼地拿起,摩挲、打量,似乎听见它们讲述亲历的那些故事:建炎南渡、绍兴和议、孝宗北伐……

  聊得更多的还是宋六陵的未来,它可能呈现的各种可能性。

  也是绍兴乡贤的历史地理学家陈桥驿曾经为宋六陵的遭遇感叹:“(有人说)此陵早已徒存虚名,没有恢复的价值。这种意见,其实是既不正确也失之公允的……这是一处不容废弃的古迹,从当前来说,也必将成为一处引人入胜的游览景点。”

  是的,即使沧海桑田,面目全非也未尝不是一种有价值的观照。而此刻,随着宋六陵重新苏醒,当地政府、专家学者,历史爱好者都越来越多地关注,从中寻觅不同的韵味。

  当我们再饮下一口热茶,忽然想到,这个建在陵区的茶园也和宋韵有着奇妙的呼应。

  宋,当下被视作一个文雅的朝代。茶道正是这种文雅的代表之一。宋徽宗就沉迷于茶之道。据说,他曾在《大观茶论》中,对产茶、采茶、制茶、碾茶的物理与各种工序都做了详细而精到的探讨。

  许多人不知道的是,除了南宋六帝外,宋徽宗,这位可能最著名的宋朝皇帝的陵寝也在宋六陵陵区内。事实上,他是第一个葬入此地的宋朝皇帝。宋金和议的条款之一,就是要求金国将徽宗的尸骨送回来。尽管后世对于运回的棺木中是否确是徽宗有些存疑,但当时想必也举办了隆重的安葬仪式。

  说回饮茶,宋人并不像我们现在一样泡茶,而是所谓的点茶,先将茶碾成粉末,调制成茶膏。宋六陵的茶场几易其名,茶的质量和规模在全省乃至全国业界都小有名气。如今,这里的主导产品恰恰是为星巴克等国际食品巨头提供抹茶产品。

  抹茶其实就是日式的点茶,它是由中国传过去的。也许是晕染着南宋皇帝对茶一生钟爱的执念,山下这片长势大好的茶园,现在称作御茶村,并且成功地创建了抹茶小镇。

  这里的研究院研制出了300多种抹茶食品,开设的体验店里就有100多种抹茶食品出售。产品之丰富,可能是宋徽宗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

  他更不会想到的是,2018年,中断了近90年的宋六陵祭祀典礼重启,绍兴各地的赵氏族人,还有从北京、上海等地赶来的赵氏宗亲及海内外嘉宾共200多人参与祭祀。

  据绍兴市赵氏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赵国光介绍,自明至清每年春秋两季宋六陵都举行祭典,一直由宋皇室嫡裔绍兴华舍赵氏一族承办。每次祭典朝廷都会派人参加,乃是民祭和官祭并行。

  “祭典的所有规制议程在宗谱中都是有明确记载的,一代代传承下来,我们也要照着这个做下去。”赵国光认为,宋六陵祭典历史悠久,它承载了南宋的历史和文化,蕴涵着深邃的文化遗产精华。

  翻检历史,宋六陵虽然早已毁坏,历史上的寻访者却络绎不绝,著名的如宋濂、徐渭、袁宏道、全祖望、顾炎武、黄宗羲。“东望六陵烟草阔,冬青花树久成尘”,他们留下的大量诗文,重重叠叠,与宋音相合,覆压在这片遗迹上。

  宋六陵这一带,山水兼备,水陆交通便利,寻访者很可能会沿着当年梓宫入葬的路线,从绍兴东湖镇东湖村董家堰乘船至皋埠镇攒宫村埠头。这一路上,至今犹在的通陵桥、长山桥、护陵桥、金陵桥、陵桥,都见证着一个王朝的身后之路。

  设想一下,如果以南宋时绍兴府通往皇陵的30里水路——御河为连线,或者沿着前述那位民国文人的行走轨迹,设计一条完整的寻访之旅,能否勾连起这片土地上的古与今、悲情与壮丽呢。

  克复音犹在,古今皆可闻。我们的茶叙,就在这样的想象中愉快地结束了,出了屋门,沿山坡而下,一道清溪,自东向西蜿蜒而过。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古树枝头缭绕着历史的云烟,恍若千年前风声犹在耳畔。

  而宋六陵的现代故事才刚刚开始。


浙江日报 亲历 00005 宋六陵,见证千年家国情怀 2021-11-03 浙江日报2021-11-0300016;浙江日报2021-11-0300024;浙江日报2021-11-0300035;浙江日报2021-11-0300031 2 2021年11月03日 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