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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5版:深读

在国土面积仅占浙江1.78%的安吉,能找到全省近半的野生动物种类,包括鲁迅笔下的“猹”、20余年不见踪迹的貉……

山野精灵在生态“体检”时现身

  鲁迅笔下的像小狗一样的动物“猹”、20余年不见踪迹的貉、“鸟类活化石”中华秋沙鸭……近日,安吉县野生动物资源本底调查成果发布,人们惊奇地发现,一些原本被认为已消失于原栖息地环境的“精灵”们,竟一直在安吉绿水青山的庇佑下与人类比邻而居。在国土面积仅占浙江1.78%的安吉,能找到全省近一半的野生动物种类。

  这也是浙江首个县级野生动物资源本底调查项目成果。耗时3年,回望这场调查,这不仅是一次摸清“家底”的探索,更是一次特殊的生物多样性“体检”。站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发源地,这场调查还试图呈现和探讨一个宏大的议题:在资源分配日益紧张的当下,分享同一片栖息地,人类该如何更好地与自然界其他生物共生共存?

  3年间,来自各领域的60余位野生动物专家,齐聚安吉,在绿水青山中寻找答案……

“神器”创造“奇遇”

用新技术探明“家底”

  第一次看到疑似狗獾的影像照片时,红外相机组领队张芬耀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照片上的时间定格在2019年10月16日,眼前毛茸茸的动物状似小狗,只是腿更短。在民间它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鲁迅先生笔下的“猹”。自2009年浙江省首次应用红外相机,这是第一次发现它的身影。

  一石激起千层浪,经专家们集体认定,这是浙江省野生狗獾的首笔影像记录。而在“猹”出现的3个月前,同一片区域,一对母子野生貉也被镜头捕捉到,它们步伐散漫,神态悠闲。在此之前,野生貉也已经在浙江“失踪”了20多年。更令人意外的是,这些照片的拍摄地,离山区的人类聚居地只有一两公里,可以说是真正的比邻而居。

  狗獾和貉一般在夜间或黄昏活动, 所以即使在它们的活动区域,调查人员也很难发现它们。此次清晰的影像记录要归功于一项利器——红外相机。而与以往应用不同的是,此次调查是浙江首次以县为单位,大规模使用红外相机。30名成员组成的“红外相机分队”在1km×1km网格的基础上进行分层系统抽样,布设了208个红外相机。

  “我们在每个网格中挑选动物常出没的兽道、水域等地布设相机,每半年收集一次数据。”张芬耀说,这种迷彩色、手掌大小的方盒子可以在野外24小时、无干扰地监测值守,动物经过时会触发红外设备自动感应拍照。3年时间,他们获取了有效照片181404张,还同步拍下了许多精彩的视频。画面中有黑麂突然蹦出来,白颈长尾雉在挠头、勺鸡在竹林间漫步觅食……

  更多“第一次”在安吉上演。动物专家周佳俊牵头负责的安吉县历史上首次全域翼手目哺乳动物,即蝙蝠类调查,填补了陌生领域的调查空白。提起这些略显冷门的动物,他如数家珍。蝙蝠可分为洞穴型、家宅型和森林型,家宅型蝙蝠昼伏夜出,常常出没于村居老屋、祠堂等地,洞穴型蝙蝠则以天然洞穴和废弃矿洞等环境为家,两年多的时间,周佳俊寻遍了安吉的大小乡村,记录下了10种家宅型与洞穴型蝙蝠的大致分布范围。

  走访伴随着奇遇。周佳俊的另一身份是微博科普“大V”,他曾在网上号召安吉本地人提供“目击”蝙蝠的线索。一位家住杭垓镇的女士发来私信,自家民居的杂物间中有蝙蝠长期安营扎寨。爬上3层阁楼的夹层,在房梁与砖瓦的缝隙间仔细寻找,共发现了30余只集群居住的蝙蝠,其中一大半是当年刚出生的幼崽,这成了蝙蝠的“育儿室”。这种名叫中华山蝠的蝙蝠不算稀有,但生性喜高,常躲在城市高楼夹层中,离巢后也喜爱高飞,难以观察采样,能如此近距离接触实属难得。

  “人们对于生活环境中出现蝙蝠会感到吃惊惧怕,实际上城市中蝙蝠的种类和数量远超我们想象。”在很多村庄,淳朴的村民们也早已习惯了与蝙蝠分享同一片屋檐。“其实与房梁上的燕子没什么不同。”这样的和谐共处其实一直存在。

  而要寻找居无定所的森林型蝙蝠,则要靠一种“神器”。周佳俊向记者展示了一段调查现场的视频,镜头前,一架2米多高的门架型装置被放在密林间的小道中央,“门架”中间看似中空,仔细观察却能看到一根根犹如竖琴琴弦的垂直透明丝线。密织的丝线组成一道“有缝隙的墙”,蝙蝠飞过时超声波大部分穿过空隙,这让蝙蝠不知道前方有障碍物,一头撞上便扑通跌入装置下的收集袋里。

  这项装置有个形象的名字——竖琴网,运气好时一晚就能捕捉到十几只蝙蝠。在专业设备的帮助下,此次调查记录到的蝙蝠中,有8种是安吉县和湖州地区的首次记录。全县共发现了15种蝙蝠,超过了浙江已知蝙蝠种类的一半。“‘健康’的绿水青山需要物种多样性的维持,对‘冷门’生物的调查研究也将为其他领域的深入研究工作提供基础资料。”周佳俊说,了解蝙蝠的分布状况,将更有助于我们及时对蝙蝠相关的疫源疫病开展监测和防疫工作。与蝙蝠类似,这次调查还首次摸清了安吉县啮齿目动物(鼠类)、淡水鱼类的具体种类与分布状况。

“精灵”还是“肇事者”

爱与痛之间寻求共生

  其实,野生动物调查安吉县也曾开展过,但那时仅限于自然保护区内。早在1989年,当时的龙王山自然保护区(现更名为安吉小鲵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就曾开展过野生动植物调查,大体摸清了保护区内的物种数量和种类。但12.4平方公里的龙王山仅占全县国土面积的0.65%,其海拔、地理位置、地貌等仅能代表安吉南部的典型小区域栖息地环境。“想要摸清全县家底,我们还需要低山、丘陵、平原、水域等更丰富的数据。”此次本底调查项目的总负责人、浙江省森林资源监测中心首席动物专家刘宝权说,这也是此次调查的开创性之一。

  我国现行的野生动物调查技术规程,多采用10km×10km网格进行野外调查,“网格”越大,“漏洞”越大,强度和精度的有限让其无法满足县级野生动物保护和管理的要求。而安吉县作为全省试点,率先将网格缩小到1km×1km,在此基础上进行分层系统抽样开展调查。简而言之,这次的调查成果是由科研人员在3年时间里,跋山涉水,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

  调研难度、参与人数创新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次举全县之力的调查。“这就像让你守护一个家,却连家里几口人都不清楚,‘照顾’就无从谈起。”谈起初衷,安吉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总工程师胡可易有一个生动的比喻。《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赋予了县级政府保护当地野生动物和其栖息地的义务。但在不知“家底”的情况下,所谓保护其实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而在民间,“照顾”的另一面是不断加剧的人兽矛盾。野猪、白鹭等是最常见的“肇事者”。“你没办法预料野猪下一次攻击是什么时候,不分早晚不分季节,防不胜防,只看它们的心情。”安吉县香榧种植户老陈不堪其扰,野猪喜欢拱食香榧的根部,被“扫荡”过的香榧树或倾倒或死亡。因为被反复攻击,老陈忍痛放弃了一片20多亩已开始挂果的香榧林。前期调研显示,安吉80%乡镇的经济作物遭受过野猪攻击。当地急需开展以野猪为代表的重点关注物种的种群数量测算,为管理“肇事者”提供数据支撑。

  痛,也伴随着爱。近几年,安吉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每周都能接到两三起野生动物受伤的报案,百姓们遇到“稀奇”动物,第一反应已不再是“拿回家炖掉”,而是想办法实施救助。2017年,报福镇一只落单的梅花鹿被困水渠,救援人员到达现场后看到了动人的一幕:为了防止梅花鹿溺水,几位村民轮流上前,合力拉起鹿角。小鹿就这样悬空着保持与水面齐平,等来了救援。

  刘宝权从事野生动物研究20余年,他明显感受到,国家对生态环境的逐年重视,让百姓的保护意识大大增强,生态保护、野生动植物保护已不再是当初无人问津的“冷门”领域。“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山水林田湖草沙”综合治理、“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等,让更多人开始将目光向生态聚焦。

  “全社会都开始关注后,有些‘光’就会照进来。”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发源地安吉,就是光聚焦的地方。这让安吉觉得,做这件很难但很有意义的事情“是时候了”。2017年,安吉申请成为全省首个县级野生动物资源本底调查试点。

抛却偏见和短视

回应大自然抛来的问题

  调查中,一些惊喜的瞬间让调研员久久难忘。以往提起鸳鸯,人们脑海中常是西湖畔温顺亲人的水鸟,但很少有人知道它们其实是可长途跋涉的候鸟。在安吉的水库区域,成群结队的鸳鸯在此越冬休憩,数百只鸳鸯快速齐飞的场面,让人感受到壮观的野性之美;一些现象印证了当地生态向好的“足迹”。因为栖息地被破坏,人们一度只在临安部分区域见过梅花鹿的小型种群,但此次调查中,布设在安吉的红外相机镜头中却多次拍到了梅花鹿的影像。“这说明梅花鹿的种群已经成功向外迁移扩张,这对大型动物来说很不容易。”周佳俊解释。

  最终,安吉县野生动物资源本底调查成果共记录下了安吉县境内原生野生脊椎动物471种,物种数占全省总种数的48%。其中,国家一级保护动物11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59种,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易危以上物种24种,列入《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易危等级以上42种,珍稀濒危动物占比19.7%。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调查还展现了大量如灰鹤、白琵鹭、东方白鹳等野生动物在安吉的分布新记录,新增县级新分布记录91种、湖州市新分布记录29种,新分布记录占全县陆生野生动物总数的23%。

  “调查结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我们对自己生存的这片土地真是太不了解了,还有更多可能性有待挖掘。”刘宝权认为此次调查最大的惊喜在于,在人类活动区域发现了很多固有印象中不会与人共处的野生动物的踪迹。专家们意识到,那些因为城市发展、环境破坏被认为已经“区域性灭绝”的动物,原来一直都在,它们只是学会了躲避人类的目光,隐藏自己。“我们一直都在与这些动物分享着同一块栖息地,当人类还在摸索如何与野生动物和平共处时,这些生灵已先一步找到了与人共生的生活方式。”这也从侧面说明,经过多年的努力,我们的生态环境确实在恢复。

  欣喜的同时,也有一些期待落空了。红外相机镜头前,人们一直在寻找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金钱豹、云豹、豺等兽类始终没有出现,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狼、赤狐、大灵猫等也踪迹难觅。根据专家团在全省过往的调研经历分析,这些动物大概率已从栖息地环境消失。

  而对于那些关注度极高的“肇事者”们,一个新现象令人担忧。一些以前很少出现过野猪的村镇,近些年野猪数量陆续增加,这些地方无一例外都有大型项目落地。据统计,安吉境内约生存着1500头野猪,如果站在它们的立场上,故事会呈现出另一种视角:没有了豹、狼等天敌侵袭,野猪肆意繁衍。原本适宜居住的栖息地内,人为“入侵”的痕迹越来越多。人迹罕至的高山之上,车辆巡游、机器声隆隆,家园变小了,野猪们不得不下山觅食,而那里正是人类的“领地”。

  科学界对于动物保护的共识是,任何物种的保护必须回到栖息地保护的核心上来。北京师范大学生态学教授张立认为,生态保护的要义在于,人类要打破思维中那些属地和疆域意识,抛却偏见和短视,依靠科学与理性超越自身局限,去解决大自然抛来的那些问题。

  而现在,在经历了3年的“准备工作”后,一些问题终于有了被回答的可能。

  基于调查结果,安吉各乡镇相当于有了自己的“区域动物保护名录”。了解各区域动物种类和分布后,当地可有针对性地对重点物种进行保护和宣传。今年,已有两个鸟类聚集村与安吉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签订了“珍稀鸟类保护协议”,由政府拨款,属地要承担起日常巡查、管理环境破坏行为、劝离打鸟人、向村民传播科学救助方式等责任。此外,调查中一些物种丰富的区域将被考虑划入自然保护地体系,眼下,已有一处珍稀鸟类聚集的库区,正在申报省级湿地公园。

  “动物‘肇事者’的数量和分布将成为我们未来种群调控的依据。”胡可易说,为了进一步缓解人兽矛盾,今年3月,安吉设立了“野生动物肇事公共责任险”,针对全物种投保,受灾村民可申请定损赔偿。至今,已有30余起报案顺利理赔。

  “安吉县野生动物资源本底调查是一个系统性、开创性的工作,作为试点它探索了一套符合县级精度要求的调查模式和方法。”刘宝权说,这套“规定动作”可在其他县区推广复制,待多县区的“大数据”收集汇总后,便能作为全省野生动物管理和保护的重要依据。


浙江日报 深读 00005 山野精灵在生态“体检”时现身 2021-09-13 23065470 2 2021年09月13日 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