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日报 数字报纸


00003版:钱塘江

花色红馍糍

  江南三月播种的高粱百日可收割,家乡七月的高粱红艳艳的穗头如火炬,似夏日夕阳下的一片汪洋。“高粱晒红米”,说的是高粱长至红时,正是熟期。

  海潮岁岁日日翻涌冲击,冲刷出一个岙口,叫岙仔底,三面环山,南面朝海。山坡上的土地尽管贫瘠,但高粱埋头成长,生生不息。剥出的高粱仔粒颜色不是单纯的朱红、赤红、嫣红,而是花色红。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岙仔底的主妇会做花色红馍糍,总有一家石头屋最早飘出香气:你也可以起来做番黍馍糍了。

  番黍馍糍是往高粱粉加入80度以上的热水用筷子搅拌后揉捏,高温才能将高粱的黏性完全激活,搓出一个个小球。包入红糖芝麻或纯红糖馅芯,揉圆,放在竹篾蒸笼里蒸熟,或直接放入滚水中翻腾。揭开锅盖,个个膨胀得像乒乓球一样饱满。放置风凉的窗口,让一团团雾气散尽。常温的圆子柔软了许多,颜色也深了,似在水里或蒸汽中浸染了一层更深的花色红。把早稻米在铁锅里炒熟,米白色被柴火烘成炒米棕,磨成粉,香气扑鼻,倒入擂钵里,让冷却后的高粱圆子在擂钵里翻个筋斗,扑满一脸炒米粉,红花脸的番黍馍糍就粉墨登场了。

  主妇小心地把它们装入一个壁沿上嵌着T字柄的木舀桶里,木舀桶是用轻质的杉木加工,壁薄而轻巧。木舀桶系上粗绳,可落井打水;节日可拎点心走亲访友;在岙仔底人家,暑期可以让孩子们用它走街串巷叫卖番黍馍糍。

  桶底铺一层纱布装上馍糍,盖上纱布再装第二层,层层码得整整齐齐,错落有致。一个个番黍馍糍在木桶里,香气氤氲却互不龃龉,盖上有颗木珠子的木桶盖。孩子用右手臂挽起木桶的柄,紧紧贴在腰身上,出门时,母亲弯下身子吩咐着:不要与人打架,卖几个算几个。孩子点了点头。在母亲们的嘱咐声中,岙仔底的男孩鱼贯而出,沿着下坡蜿蜒小道消失于母亲的视野,各往东西南北。

  走出岙仔底,沿着塘坝的堤岸,走完泥土筑起的塘沽路,有一条水泥路通向城镇最热闹的街区。烈日下蝉鸣一阵又一阵,放暑假的孩子也叽喳得起劲。男孩弹玻璃珠子,玩柿子核,有的像猴子一样在老槐树上爬上爬下。女孩们翻花绳,唱着童谣,跳橡皮筋……

  一阵风送过来,“番黍馍糍哎,一角银三个哎,呒吃到糖不用给钱哎……”声音从远到近,起伏荡漾,很有节奏,每句“哎”的发音都是平声,像一直向前延伸的希望。

  城镇的孩子停下手中游戏围了上去,有掏出一角钱买三个的“大款”;也有几个硬币凑起来买三个,你一口我一口,没钱的孩子眼巴巴看着别人嘴角的糖汁,闻着粉香吞口水。总有几个孩子往家里跑,摇醒似睡非睡的爷爷奶奶,讨一角钱,讨到了,像小马驹一样奔出来。

  如果都这么顺利,卖番黍馍糍的孩子就会在晚饭前回到家,把裤兜里的一分两分五分硬币数出来,一角两角纸币摊平铺开,压在枕头底下,睡一夜就完全平整了。这些硬币纸币积攒起来,是他们新学期学费。

  但每个卖番黍馍糍的孩子都遇到过贪吃撒野的孩子,先不给钱,吃到糖后再给。他们用舌尖快速破开馍糍的粉面,舌头伸进芝麻红糖芯,舌尖一卷,双唇一嘬,就把芝麻红糖给吸个精光,撒野的男孩也没有吃的动作,但甜芯没了。嘬了一个又一个,三个嘬完后,对着卖番黍馍糍的男孩说:“说话算数,你看你看,我没吃到糖不用给钱。”

  “不可能,我妈每个都是包入芝麻红糖馅后再搓圆的。”

  “明明没糖大家都看到了吧,这几个肯定是你妈忘了,你还要争?”

  “你欺负人!”男孩知道碰上顽皮刁蛮的孩子,说出这四个字已带有鼻音了,“给钱给钱!”快哭起来了。

  “再向我要钱把你整个木桶打翻。”

  热汗、眼泪和鼻涕一起往下淌,男孩赶紧掏出裤兜里的手帕往脸上抓一把,继续论理,希望有人替他说话。

  家长听到吵闹声会出来,知道自家小孩的德性,骂几句“贪吃鬼”,把一角钱付了。有时,争吵半天不见大人,卖番黍馍糍的男孩要赶时间,只能无助地离开。过一会儿,“番黍馍糍哎,一角银三个哎,呒吃到糖不用给钱哎”,叫卖声逆风传来,声音比夏夜的星星朗亮。

  过了镇车站,若还没卖完,就往居住着农民、渔民,小部分是居民的城乡接合部走去。“路头灯芯路尾秤砣”,走走卖卖三四个小时后,木舀桶似乎越来越重,但男孩憋着劲继续向前。

  到了城乡接合部总会经过一条巷子,一个差不多岁数的女孩在弄堂里摆了两张骨牌凳,上面铺得整整齐齐二三十本小人书,《草原英雄小姐妹》《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她也想攒点小钱,一分钱三本,看完放回。每个卖番黍馍糍的男孩经过时总瞟一眼小人书,女孩常买三个番黍馍糍,姐妹一人一个。

  这种馍糍又香又糯又甜又有嚼劲, 个头小,含在嘴里盘来盘去,舍不得咽下。女孩长大后吃过各种麻糍或馍糍,但都没有番黍馍糍那么好吃。那时她还不识唇齿留香这个成语,只知道轻咬一口,粉儿、汁儿全融进嘴里,好醇、好香、好甜蜜。她为了能吃上一个番黍馍糍,假期努力将摆小人书摊进行到底。

  麦家说:人生海海,潮落潮起。摆小人书摊的女孩和几个卖番黍馍糍男孩已是几十年的朋友,当年卖馍糍的男孩们正值壮年,他们大多走出岙仔底,好几个走到省城落地生根,有高校博导、企业总裁、科研人员、行政机关干部……遍布各行各业。

  当年摆小书摊的女孩也在杭州工作,今年太子湾公园郁金香樱花盛开时,她在花海里徜徉,景区餐饮处有个男人高高举起石锤,对准石臼里的糯米粉团用力捶捣下去,那是沾满炒豆粉的糯米馍糍。当年摆图书女孩买了三个放在一次性纸盒里,“番黍馍糍哎,一角银三个哎,呒吃到糖不用给钱哎”的叫卖声穿越时空,与花香一同迎面而来,眼前的糯米馍糍幻化成花色红番黍馍糍清晰的模样。她问春风:岙仔底山坡上还有高粱,正展开旗叶,抽穂开花吗?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3 花色红馍糍 2021-09-05 22992526 2 2021年09月05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