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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4版:钱塘江

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已至耄耋之年,他中等身材,脸庞略显清瘦,配以一件对襟黑粗布外衣,一生奔波忙碌在温黄平原南端的水乡泽国。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做的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事。然而,我的耳边常响起一句话:“不要总赞美高耸的东西,平原和丘陵也一样不朽!”

  “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那时我家有间阁楼,边上一条厢路是用小石条铺的,踩到上面有几处会发响。五更时分,父亲常常踏着夜色,“滴笃滴笃”,我在睡梦中惊醒,知道父亲出门了;夜幕降临,又会踩着那响声回家。父亲就是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燃烧着自己。

  家乡是个大湿地,河流密布,纵横交错,大江小河编织成一张巨大的水网。祖辈们因地制宜发展了淡水捕鱼业,人称“拔鱼”。父亲说,最苦莫过于此。冬夜,霜降冰冻,寒风刺骨,在黢黑的夜奋力前行,常常会碰到坟茔,甚至有停在河边的棺材。过去河边有许多刺蓬,参差披拂,常被扎得鲜血直流。吃的冷饭,结着冰碴,冻到肚底,又冷又怕又饿。夏夜常会碰到野狗、毒蛇,又热又危险。父亲说,这样的生活坚持了十几年。他年轻时有严重的胃病,就是在那时落下的。每每看到父亲背着饭桶,身披蓑衣走下船去,我的心头就会泛起一股辛酸。船晃悠悠离开埠头,那三桨齐舞,击打在我记忆的长河里。

  队里分的稻谷不够吃,父亲就在自留地里种植经济作物,以此换成粮食。农闲时节,呼朋唤友去周边县市串蓑衣,赚些钱以贴补家用。自留地甘蔗丰收,就拉去榨糖,以糖换粮。父亲十分珍惜粮食,田间劳作时,看到有一穗稻掉了,都要捡起来;家里一粒谷一粒米掉在地上,都要蹲下去拾起,就好像捡起一百元钱似的。上半年头,灶膛里柴也没了,他就到处去拾,一枝一叶都不放过。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碰到有用之物,只要可回收利用的,他都一一捡回家,尽是些纸箱、瓶罐、废弃金属等,屋里屋外堆了个遍。

  一天夜里,我在县城接到电话,父亲说,他把平日攒的六千元放在一个罐里,被一个收破烂的收走了;还说,如果谁捡到了,那还当用,混在垃圾里就会烧成灰烬。我和父亲领了几个人星夜找到那人,在偌大的废物堆里大海捞针,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是一个大铁皮罐,表面锈迹斑斑,打开尽是小面额的钞票,10元、5元、1元,有卷着的,有叠着的,还有许多硬币,严严实实。看着这一大堆完璧归赵的钱币,父亲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这钱凝结他几年的辛劳啊。

  父亲不但勤劳俭朴,还有爱心,他践行着自己做人的准则。这是最使我感动的。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已有八九个人,“牙齿一畚斗”。母亲以孱弱的身体支撑着繁重的劳动。父亲主外,自然更辛苦,一有空就帮助母亲做家务,买菜、烧饭、磨粉、碾米、喂猪鸭、倒粪桶。一次,父亲让我正襟危坐,教导说:“你娘把你们拉扯大累坏了,她身体不好,你要领着弟弟分担些家务,不要看不起她,待她好些。”我听得真切,点头称是。一个除夕夜,父亲帮着母亲煮粽子,拉着风箱,“滴笃滴笃”,一面思忖着母亲的不易,一面盘算着春天将和“无米之炊”结伴而来,在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声中,流下了辛酸的泪水。这一滴轻轻的泪水重重地击打着我幼小的心灵,我顿觉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了。

  我大姐嫁到琛山有了第一个孩子,父亲张罗着送“月里”,家里还十分拮据,但父亲坚持要客气,买了鸡蛋、猪肉、桂圆、荔枝、红糖、木耳等等很多东西,挑了整整两担子。水乡河多,常有人溺亡。一个夏天午后,我的三弟和小伙伴一起玩水沉入水底,是父亲下水救起了他,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父亲对自己的家人是如此的厚爱,对没有亲缘关系的邻里、村人一样怀有一颗火热的心。每每碰到关键时刻,也会奋不顾身施以援手。一位年迈的王姓村民说起解放初他妹妹落水被我父亲救起的动人情节至今感激涕零。

  一年深秋,冷风瑟瑟,下午田间收工,父亲从后门岸渭渚劳作回到家里,一身湿漉漉,水涔涔,冻得牙齿直打寒颤,忙叫我大姐素清去打酒买红糖驱寒。原来,父亲从渭渚渡船过河时,只见河对面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有人大声呼喊:“快来救人啊!”父亲一看,十万火急!来不及问这问那,看着水面冒泡的地方,就猛然跳入河中。一个猛子往下潜,四处摸呀撩呀,摸到了!父亲一把抓住那人,从水面上透出来,刚好边上有农船停泊着,父亲另一只手猛地抓住船舷,把那人慢慢推向岸边。那人时年10岁,名字叫王小春,小春结婚时,送来了鲜红的请帖,我的父亲成了座上宾。父亲说,现场没有考虑那么多,只知道救人火急!

  水乡人爱种栀子花。父亲对乡邻的爱有如在夜深人静时绽放的栀子花,把馨香馥郁的芬芳撤满一室,漫向泠泠的水面和湾湾坎坎。我领悟:这也是一种父爱啊!它跨越血缘和亲族的界限,是一种更博大的深沉而壮美的爱,是深藏在人们心底深处的精神宝藏。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父亲于我们子女是恩重如山,我们兄弟姐妹也常议论着如何善待和赡养老父。

  两个姊妹,负责父亲的衣着被褥。她们隔三岔五来为父亲洗衣浆被,拾掇房间。前不久春雨绵绵,地下水位上升,房间里抽水马桶倒漫进房间,臭脏水漫过房间,一地邋遢,大小姊妹叫了三弟小弟,个个赤脚上阵,弄得一身脏水,并求助于村干部,将污水处理好,父亲的房间恢复往日的清洁和安宁。

  父亲去年还能骑三轮车去赶集,今年骑不动了,兄弟们商议轮流给老人买菜,每人负责一周。轮到的人都想客气一点,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塞得太多,冰箱门关不实了,食物都变质了,我们还以为冰箱坏了,准备买台新的。经检修,冰箱并没有坏。后来四弟想,菜多的时候就不买了,改为带父亲去十里八乡转悠转悠,给老人提供“精神食粮”。

  父亲说,我一生救活三条人命,好人有好报,我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你们都去做自己的事吧!父亲啊,我们年少时,你把我们当作“掌上明珠”,现在你老了,我们也把你视为“家中一宝”,我们会尽心尽责,悉心照料,让你的晚年更加快乐,更加绚丽多彩。


浙江日报 钱塘江 00004 我的父亲 2021-06-20 22681141 2 2021年06月20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