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茶树的春天
陈新森
这是一批远道而来的古茶树,千里颠簸,几经波折,玉山古茶场对面的许逊山成了它们最终的归宿。
春天里,土地潮润,万物苏生,它们被热烈的玉山大鼓和鲜艳的红绸彩带簇拥着,小心翼翼地抬上山岗。挖坑、填土、培泥、浇水,一番抢救性的保护,古茶树重新有尊严地挺立在大地上,向天空伸出臂膀。“茶人”梁国超穿梭在古茶树公园的工地上,不停地吩咐工人:轻些,小心点,支撑牢。
古茶树的枝头已被剪断,伤口处扎了薄膜,根须只留下圆圆的一球,被重重的草绳裹挟。它们曾骄傲地矗立在某座山林或者茶园,繁茂的枝叶遮天荫地,无数条根系像钢钉般刺入地下,狂风暴雨也撼动不了。然而,命运多舛,要么被毁,要么迁移,除此别无选择,为了重生,它们必须付出足够惨痛的代价。
有幸,这些古茶树落到梁国超手里。他总生怕怠慢它们,生怕气着它们,一天不看到,心里就不踏实。迁回的古茶树有养不活的,他也不忍心挖掉当柴烧。
顽石还是美玉,只有懂的人才知道。一棵棵古茶树,活了几百年,野蛮的挖掘机、机械的筑路工,看到的只是挡道的树,心里急的只是尽快凿平眼前的道路,完成施工的项目。谁在乎茶不茶的?!在乎了也无济于事啊。多少古茶树被遗弃在荒郊野岭也无人知晓!
那一年,做园林生意的梁国超夫妇出差到广东梅州,听闻当地一个风力发电项目碰到一片古茶林,无处迁栽,面临悉数砍伐的危险。起初他并不在意,茶树毕竟不在他的经营范围。转念一想,老家新昌是茶乡,地径20多厘米的茶树能迁回去也是宝啊。他找到当地村民和项目业主,愿意花钱买下这批古茶树,20多棵,20多万元,从巍巍高山顶上长途跋涉,一路向北,运到磐安,临时移栽在一个鲜为人知的山坳里。
喝茶会醉,买古茶树也会醉。此后,梁国超夫妇利用出差或业余时间,跑到全国10多个省的产茶地,到处打听哪有古茶树收购。公路、高速、高铁道路施工现场,房产、水库、风力发电项目碰到的茶园,抢下一棵算一棵,能救一棵算一棵。只要一有古茶树讯息,两人当即前往,最远的一次自驾到广东茂名——12棵百年以上的古茶树因造房需出售。来回3600多公里,几天几夜,他们竟如获至宝。十多年风霜雨雪,殚精竭虑,换得40多个品种、1.6万多棵古茶树重获新生。夫妻俩“为茶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苦乐自知,沉醉其中。
新昌与磐安毗邻,梁国超自称是半个磐安人——缘于夫人陈雨芬是磐安人。在这批古茶树落脚点的问题上,梁夫人定了调:我老家海拔高,茶山多,环境优,就放磐安。她通过娘家的亲戚,租下了尚湖镇蒋高坞、青龙头、长北坑、倪董、五家山等160多亩山地,凤凰单枞、水仙、碧螺春、岩茶、紫罗兰……各色各样的各地名茶,相聚在大山深处的缘分天空下。
梁国超领着我,去看他的心血之作。从曲曲弯弯的山道开车到尚湖镇五家山村后的山坡地,眼前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边的古茶园勾住了我的心魄。
裹扎着绿膜的茶枝伸向苍天,齐高身段、抖擞精神,像是训练有素、整装待发的劲旅尖兵。这是在向春天进发,向命运昭告——给点阳光,给点雨露,我就发芽,我就茁壮,我就让每一叶呈现芬芳,就让生命芳华重新起航。
坐在香气氤氲的茶室里,古琴悠扬,香茗提神,望窗外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论古茶上下纵横、津津乐道。
泥炉、木炭、茶壶、茶碗,汲山泉水,煮古树茶,任全部心神随着清亮淡黄的茶汤游走周身,直喝它个“三碗搜枯肠,四碗发轻汗”。梁国超迷恋这份香醇的滋味,得闲,便邀各路高手,品茗论道,细商古茶树保护开发和利用。他决计放弃其他所有业务,专注收购那些险遭遗弃的“绿色古董”,在磐安打造一座集古茶树种植、科研、旅游、养生、休闲观光于一体的古茶树文化公园,供茶人研修体验,让千年茶道在这里积淀、升华、延续。
当年,东晋道士许逊游历玉山,见茶树遍布山野,且品质上佳,便与茶农一道研制“婺州东白”,救黎民于困苦之中。唐时,“婺州东白”被列为贡品,并收录于“茶圣”陆羽所著《茶经》。宋时,玉山茶农为纪念许逊功绩,建茶场庙,塑像朝拜,并设茶场,纪念一代茶宗。如今玉山古茶场成为国内仅存的古代茶叶交易场所,2006年入围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时光悄然而过,古茶场门楼、天井、厢房、木质结构屋楼,呈现出无尽的岁月沧桑。喧闹的交易声、婉约的戏曲声、官府的吆喝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斗茶声,仿佛从未散去。“春社”和“秋社”集会时,那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场景,依然在诉说着古茶场旧时的繁华和今人的追念。
古茶场犹在,那个年代的古茶树呢?在磐安的深山老林里,间或也有古茶树被发现,但很少有成群连片的。无论是历史上的“婺州东白”,还是当今的“磐安云峰”,均取嫩芽制茶。茶农每年修枝剪伐,加上几年后品种更新,土地金贵,只得连根撅起,种上新品,因此鲜见粗壮老茶。从晋代到现代,从茶马古道、茶亭到古茶场、茶场庙,磐安茶史源远流长,古老的制茶技艺代代传承,茶人的匠心精神生生不息。玉山古茶场成为中国茶叶发展史上的一块“活化石”,具有独特的历史、科学、艺术研究价值。参观访问者络绎不绝,但人们总有一种遗憾:古茶场岂能看不到古茶树?
有一次,梁国超从古茶场出来,正苦苦寻思着自己那批宝贝的落脚地。一抬头,离古茶场一路之隔的那片低丘缓坡吸引了他。“我那些用命换来的古茶树,归宿就在这里。”他是自己做主,也是替树做主。“这山就叫许逊山,安家这里,相当于回到这座千年古茶场老祖宗的怀抱,同时让古茶场文化小镇更增丰厚内涵。”古茶树配古茶场,那是许逊的遗愿,那是玉山山神的召唤。
梁国超的主意得到了当地政府的认可,建设古茶树公园,成了这个春天最迷人的画卷和最动听的音符。
项目签约、土地流转、规划编制,一步步稳稳当当又紧锣密鼓。当硬邦邦的泥土变得蓬松,暖洋洋的微风拂过山野,那一棵棵粗壮结实、历经磨难的古茶树终于可以安下心来,忘却伤口的疼痛,长长地舒口气,深情地与古茶场凝望交流——前世今生或往后余生。
春风泼绿,古茶回家。有多少双惊羡的眼睛仰视着,多少赞美的话语品评着,而古茶树泰然挺立,默默无语。枝叶,吸纳渺渺云雾的灵气;根须,汲取汩汩流淌的养分,甚至还把种茶人艰辛的汗水以及爱茶人翻腾的血水,一一融进自己的身体。
不屈的古茶树,低调的古茶树,奉献的古茶树,没有悲欢的姿势,没有豪迈的誓言,没有张扬的炫耀,纵使有千百次的磨难,依然坚守初心,扎根大地,借助阳光和雨露,一年年,抽出鲜嫩的绿芽,回报种植过、付出过、深爱过它们的人。古茶的品性,古茶的滋味,随茶汤通透了心灵,滋养了筋骨。于困顿中重生,在平静中升华,一棵古茶树,让梁国超读懂了人生。
晨光微露,梁国超提着铁锨、锄头,步入茶园,培土除草,心有欢喜。他早已习惯了与古茶树为伍,习惯了在茶林间穿行,每一棵古茶树都是他的心肝宝贝,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它们慢慢变老,成为爱茶人的骄傲,成为茶乡磐安的骄傲。他喜欢一个人和古茶树对话——
当你遭遗弃,我倾其所有带你回家
当我老了,你枝叶茂盛,美丽茁壮
就是我一生无悔的心愿
如今你与古茶场毗邻而居,晨昏相伴
我也把家安在这里
任四季流转,风云变幻
一山古茶,一叶香茗,一壶在手
此生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