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有诗曰：“形容不识识乡音。”离乡时久，或同事、或路人邂逅，无论相识不相识，每有永嘉场话入耳，便欣喜多聊几句。生活兜兜转转，啥都可改，唯乡音不改，都说乡音是福音，乡音入耳知家近。故，聊聊“永嘉场话”，聊表吾之乡情。

　　说起“永嘉场话”，让我想起两件有趣事。八十年代初，一次，逛温州市区公园路，在一摊位前还价钱：“该条盘巾便两个番钿，买也不啊？（这条围巾便宜几块钱，卖不卖？）”生意人反应很快：“便两个番钿着走永嘉场买（便宜几块钱要去永嘉场买）！”细听，话中略带刺，而我姑且理解为他是善意调侃。那么，我的话中是啥暴露了自己永嘉场人的身份呢？一是用词，永嘉场人说“盘巾”，城区人说“围巾”；二是口音（腔款），永嘉场人说“条（读若调）”、“买（读若埋）”，温州城区发音“条（读若迢）”、“买（读若妈）”。

　　又一次，两三朋友去爬山，路过一山村，一群母鸡和公鸡在追斗戏耍。突然，一母鸡展翅起飞，然后，两个爪子稳稳踩在一长长的晒衣绳上，悬空“走钢丝”，我惊呼：“你俫眙许个喌喌儿！喌喌儿宿绳上跳舞（你们看那个鸡！鸡在绳上跳舞）。”朋友一时没回过神来，随即，捧腹大笑。原来，为“喌喌儿”而笑，笑我的话太“土”了。朋友中一个是梧田人，曾在永嘉场生活过，另一个是藤桥人，藤桥人也有说“喌（读若足）”的，他们努力地想擦掉身上“土”的痕迹，做个地道的城里人，平时都说“鸡”而不说“喌喌儿”了。其实，“喌喌”一词，它从原来的“鸡声”演变为“鸡（喌喌儿）”，其文脉渊源流长。《说文》：“喌，呼鸡重言之。州声，读若祝。”段玉裁注：“鸡声喌喌，故人效其声呼之。”唐朝施肩吾诗：“遗却白鸡呼喌喌。”明代杨慎《补范石湖占阴晴谚谣》：“喌喌鸡上笼，趯趯鱼秤水。”在《广韵》中，其音韵为“章声母，尤韵，阴平声”，读若“州”。永嘉场人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将“喌喌”鸡声形象地直呼鸡为“喌喌儿”，是非常符合方言发展逻辑的。所以，“喌”字早就存在于几千年的文典中，诗韵十足，且具丰富的生活情趣。

　　以前，我在永强寺前街工作时，记得有一同事，永强郑宅人，每到吃饭点上，便敲着饭碗吆喝：“吃饭罢，吃饭罢。”她把“吃饭”读若“乞换”，每听她那夸张咋呼的声音，我会忍不住笑。一天，我拉着她问：“你为啥总把‘吃’说成‘乞’，难道郑宅人都这么说？”她哈哈大笑，答非所问：“这样说才有意思啊！”

　　真像她说的仅仅是为了“有意思”吗？其实不然，要弄明白“吃”的发音问题，得从音义上寻找答案，更得分析繁简字“吃”和“喫”的相互关系。

　　“吃”字，从最早《说文》，到《玉篇》《广韵》《集韻》《字汇》等诸多字书韵书，以及典籍记载，用现代汉语解释是“口吃，说话时字音重复或语句断续”义，也就是结巴、大舌，故“口吃”，读若“口乞”。

　　“喫”字，《说文》原无此字，北宋徐铉在《说文新附》中加上了此字：“喫，食也。从口，契聲。唐人诗始见此字，蓋六朝以降俗体。”可见，在唐代的诗词中才有了“喫”字。唐代杜甫《绝句》：“梅熟许同朱老喫，松高拟对阮生论。”

　　然而，从《康熙字典》（成书1716年）、《中华大字典》（1914年成书）中发现，“吃”和“喫”又混同了：“吃，言蹇难也，又与喫同。”“喫，苦击切，食也。”

　　由此可见，从清代以后，“吃”和“喫”在音义上让人们逐渐模糊，以至于到后来的几次现代汉字改革简化，让“吃”完全代替了“喫”，使人们彻底忘记“喫”字；而在发音上，乡音相传，所以，我同事的发音，仿佛不无出处。

　　永嘉场位于温州市郊，与温州城区相比，口音略异，而音系相同，属于中古音系，中古音是指隋唐宋时期汉语的声韵系统。温州城区作为历史上的经济社会、文化发展的中心，受外来因素冲击较大，其音韵发展和语音流变更快，而作为温州市郊区的永嘉场与温州城区口音相比，部分语音流变更慢，发音更接近于中古音的原始音韵。

　　都说温州话“东叭啦腔”（口音复杂，说话难懂），永嘉场话“硬腔”（口音很硬），外人难懂，但更难写，时时说在嘴上的话却写不出来。其实，细究之，皆在古典汉语中，只是很多字在现代汉字流变中丢失了。比如，煮东西的锅，大多数人只知“锅”字，却不知“镬”字，而实际中很少说“锅”，却把“镬”天天挂在嘴上，因每天都用到。从本义简言释之，两字皆是烧东西的器具，前者小锅，后者大锅，但两字发音完全不一样，一个说“锅（读若歌）”，一个说“镬（读若学）”。不管现代煮食物的器具多种多样，人们时常不会细称，有时会统称为“镬”，但绝不能把“铅锅儿”写成“铅镬儿”，把“镬灶火”写成“锅灶火”。

　　方言，有时也无“道理”可言，说的人多了，成了习惯，就有“道理”了。有如当地好多80后、90后的年轻人，把微信读若“乌渗”，乍一听，我确实无法接受，我调查过这类年轻人群，希望从中找到确切的理由，得到的答案却是：“大家都这么说。”难道他们把“小微”、“微笑”的“微”也说成“微”读若“乌”不成？名字取“小微”者，不骂死我才怪。这是被北方音带偏的？还是语音流变？或有内在不为人知的道理？抑或，根本就是一个错误的发音。可那些“大家”就这么说了，我奈你何？我想，如果有一天，习惯成自然，或许也就成了熟悉而亲切的乡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