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提起的江南，远不是那些“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温婉缠绵，而是另一种更广阔、更真实、更加多姿多彩的江南：它存在于连绵山丘之上，鲜活于村口的老樟树、水田、池塘、翠竹和山坡上那些马尾松与杜鹃花之间……

　　那是一片丘陵上的江南。

　　这确实是一片天下最美的土地，就像一片凝固的大海，一片被魔法锁定的波澜。当年无边的瀚海波翻浪涌，听从大自然的号令在某个神奇时段突然凝固，于是腾挪的浪花便凝成一排排低矮圆钝的山丘，而起伏的浪谷也幻化成片片幽远的盆地。

　　还有一个源远流长的传说，传递更为神奇远古的信息。据说它本是一条专与天庭对抗的黄色巨龙，在最终被天神锁定的刹那，仍在与命运抗争。当它终于翻倒的时候，身躯刹那间化作一片起伏丘陵，而那些渗透了血液的地方，便凝结成一片赭红色的土壤。

　　于是烟雨江南便幸运地拥有了另一种惊世骇俗的美丽，使它在“杨柳岸/晓风残月……”之外，具有了另一种世外桃源的艳丽。

　　这种美，或许透过陶渊明空旷辽远的诗句，我们可以窥见一二：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我爱江南的丘陵，甚至超过喜欢平原和高山。

　　曾经有段时间，我着迷一般喜爱广阔无垠的平原，喜欢它浩瀚的气势，一览无余的壮丽。我渴望驾驶汽车，在一马平川上开足马力奔驰。那儿不会有一座山峦有一点起伏，有的只是奔驰的乐趣，速度的享受。你可以尽情地驾驭风，驾驭电，能够追赶地平线上触手可及的太阳。你会惊叹大自然如此慷慨，竟然会把所有的美丽富庶，全都毫无遮蔽地呈现给天空，展现给视野。你会在一刹那间让视线穿越时空，从脚下一直望穿那遥远得几乎看不见的地平线。

　　许多时候，大平原不失为壮观的风景油画，小麦和玉米铺开绿色浩瀚的海洋，从脚下一直铺展到天边。收获季节，大地又会转瞬涂抹出一片耀眼的金黄。高粱会给这儿增添几点绯红，棉花会为这儿添加几块嫩白，还有那一排排白杨和榆树，把大地切割成一块块整齐的方格。

　　但是在平原上待得久了，心底便会不由自主浮上几丝厌倦，几分怠惰。你会抱怨这貌似开阔的大平原过于炫耀，有些暴发户那样喜欢露富，总是把所有的美丽富庶毫无巨细地铺张扬厉，一点也不懂含蓄遮掩，缺乏应有的气度城府。

　　不过我也不喜欢高山，即使是那些举世瞩目的名山大川。作为小人物站在这些山岳面前，心头总会暗暗萌生一种压抑，你会不由自主地用仰视，向大山表示出某种自觉或不自觉的崇敬。

　　或许最初，高山峻岭确实会激发我们攀登的志向、探索的欲望。我们会沿着那些只有山羊和鹿群攀爬的小径，努力向上攀登。在经历无数曲折转弯、峰回路转之后，终于登临峻岭险峰，欣赏旖旎美景，采撷奇珍异果。

　　但是举首遥望，你会不由又一次胆战心惊，因为在前方，总还有一座座更加高拔险峻的山峰，在傲慢地俯视着你，压抑着你。久而久之，你也难免会抱怨大山，感觉它过于深沉，过于吝啬，有些故弄玄虚，小鸡肚肠。总是用峻岭峡谷、深山老林，把自己最好的、最珍贵的宝掩藏起来，只供自己享用，而不愿示之以天下，让天下人分享。

　　可是丘陵、江南的丘陵就不是这样。丘陵慷慨大度，母亲般关爱她的每个儿女，为他们成长与富裕费尽了心思，留足了伏笔。为了激发儿女们奔腾攀爬的欲望，她用温柔耸起的曲线，把许多财富和奥秘都安放在可望又可及的高处，一片圆突后面某个小小的山峰或盆地，让儿女们既不能轻易得到，又不会因为莫测的高深而丧失信心。在丘陵的怀抱里，你会永远兴致勃勃听从母亲的召唤进发。

　　丘陵总是费尽心思，绝不让她的儿女们失望，只要付出劳动，便总会攀上那温柔突起的峰顶，在刹那间领略成功的喜悦与乐趣。丘陵会在顷刻之间，便在他们眼前展现一片寻常难觅的美景，那些掩藏在盆地的绚丽色泽，那些流淌在小溪中的轻快华丽，会让儿女们一次次享受酣畅淋漓的舒畅与快乐。

　　可是丘陵决不会娇宠她的儿女们，不会让他们陶醉得太久，她会立刻发出继续前进的指令。因为就在不远的前方，又有温柔的突起在延伸，又有无数掩藏着的美丽与富庶，在默默谛听着探索者的脚步。

　　哦，丘陵，你红色的贞洁、浑圆的生命，既不用锋芒毕露的险峰为自己竖立虚伪的纪念碑，又不用一马平川来掩饰坦荡无遗的大气。你比平原含蓄，比高山大度。总是用温柔的激励、适度的赐予，巧妙地激发儿女们劳作的欲望，用许多和谐温馨的美丽，为儿女营造片片生命的绿荫。

　　可望而可及的美丽，努力之后总是成功的喜悦，或许这就是丘陵的魅力所在。也正因为这样，丘陵才温情脉脉，成为普天之下最适宜人类居住的温馨家园。

　　丘陵是一片永远看不尽的风景，登上峰顶远眺，目光不会像平原那样一览无余，浮现在眼前的，全是微微隆起的温柔。在那些母性温情的丰盈沉稳中间，如明镜般圈圈点点的，是清澈平盈的池塘；如丝带般缠绵飘逸的，是少女般清新的溪流。在一片江南温情的阳光下，她们在静静孕育着生的信念，生长着红色或黄色般梦幻的丰腴。

　　丘陵是大自然丰富的调色板，春夏秋冬变幻无穷的色调，总是在悄悄变换各种色泽的美丽。仿佛一个被大自然娇宠惯了的少女，总是拉风一般追逐时尚的美丽。

　　春天是油菜花开放的季节，深蓝天空下金黄一片，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次第绽放，就像千万只金黄的鸟儿贴地疾飞，翅膀承接着久违的春光。铺天盖地的金黄顺着起伏地势漫山遍野，犹如每个山头都披上金灿灿的地毯。春风抚过，花枝摇曳，犹如一幅游动飘舞着的神奇油画。

　　而秋天是丘陵最富有的季节，沉甸甸的稻穗带着临盆孕妇般的羞涩，向扑面熏风吐露着分娩的欣喜。片片成熟凝重的色块如同闪亮勋章，缀满丘陵此刻分外丰腴的胸口。柿树和红枫点燃喜庆的红灯笼，照耀这农家一年四季中最神圣的庆典。

　　我喜欢在一片片江南的丘陵徜徉，这些如伞如盖的古树若论年纪，每一棵都是我们的爷爷奶奶，甚至更久远的祖先。有几棵据说还是五代十国时钱镠亲手种下。我猜想当年钱王一定刚刚放下种植它们的锄头，便用同一双手，提笔签署了纳土归宋、降顺中原的文书公告。而另外几棵据说还是孔子后裔南下避难时，从遥远的曲阜移植来的，摇曳的枝叶，至今仍在洒落当年离别宗庙时的泪珠。

　　如今这些古老的根须，仍一年年在春风呼唤下敲醒沉睡的梦，然后缓缓舒张片片绿茵，守护着许多已被遗忘的故事，传唱着许多千古的歌谣。直到把最后一片绿叶，都像艾青诗歌中那只唱歌的小鸟，连羽毛都十分珍视地撒进土壤，变成几把孕育生命的春泥。

　　哦，我们属于你哟，江南丘陵！早春山坡上如丹如枫的映山红，便是我向你倾诉的片片思恋。金秋水田丰收的美景，便是我们奉献的全部爱恋。我们感受着牛背上那支竹笛春天的躁动，谛听着村前小溪母亲般唠叨的絮语，在四月的微风中放飞只只风筝，让它们将江南丘陵的美丽大声宣告。

　　在这儿，或许只有这儿，我们才可以在明月清风、绿树花海中尽情地歌唱……

　　“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